2-12 紅橘
作者:夜蘭妖      更新:2021-05-23 14:03      字數:5748
  “克萊曼汀?那是什麽?”回答的男聲透著陌生的粗啞。

  “抱歉,先生,是我的發音錯了。”女子羞怯地回答著,帶出一絲異國口音:“這裏應該叫’克萊門泰’,您看,先生——”她從籃子裏掏出一隻橘紅色的圓球,在她凍得發青的手中格外油亮飽滿。

  “哦,克萊門式小柑橘。”陌生男士無趣地擺擺手:“不要,謝謝。”

  “別啊,先生,請看一看!”女子冒失地抓住他的胳膊,同時加快語速,讓她的口音顯得更加古怪:“我這裏有兩個口味,甜的一種,完全成熟,果肉鬆軟,沒有籽,很好剝;酸的一種,一半成熟,肉嫩多汁,也沒有籽,剝起來略有些費勁,但這也是樂趣所在。”

  男士帽簷下的眉頭皺了起來,卻沒有把她推開,而是聽她補充道:“每一種都是一顆五英鎊,便宜又美味。”

  “你在跟我開玩笑?”男子這才露出被冒犯的怒氣:“哪個水果販會像你這樣漫天要價?”

  “是不是漫天要價,您親自看一看,親自體驗一番,不就知道了?”

  “我以為我們是在談論水果。”

  “先生,我們並不止在討論水果。”

  “可是……不行。”男士不太堅定地拒絕:“我剛從威斯敏斯特教堂過來,現在……不合適。”

  “您去吊唁了嗎?”女子一臉了然:“您是位好公民,喬治五世是位好國王,可好國王一定不會阻止他的好公民享受生活,對嗎?”

  男士聞言愈發意動,在女子拖著他往巷子深處走時,腳步盡管顯得沉重,卻到底沒有再拒絕,兩人的足音連同女子的輕聲細語,一齊消失在黑暗深處。

  旁觀的克萊曼汀已然了悟,這不過是一次打著水果幌子的皮/肉/生/意;此外提取那對男女話中的信息,她還大致確定這是1936年1月,即英國國王喬治五世剛剛駕崩。位於倫敦市中心的威斯敏斯特教堂,既是他加冕的地方,也是四分之一世紀後,他永遠沉眠的地方。

  不同於她的明悟,她接受到的情緒卻充滿迷茫,甚至冒出類似“克萊門式小柑橘是十分昂貴的水果”的想法。帶著這一絲好奇心,視角一直保持原狀,約摸過了十多分鍾,挎著水果籃的女子獨自回程,眼角眉梢皆是按捺不住的喜色。她又朝克萊曼汀的位置笑了笑,並且多了幾分真心,步履輕快地消失在小巷另一頭。

  黑霧聚攏又散開,仍是在鐵柵欄下,不過灌木已冒出芽苞,預示著春天的降臨。陰鬱中透著無聊的氛圍將克萊曼汀包圍起來,直到視線在一頭燦爛的金發上聚焦,她才如同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般,掙得些許呼吸的空氣。

  還是冬日那個賣紅橘的女子,藤籃依舊掛在她的胳膊上,之前的一幕再次上演,女子歡喜地去而複返,不過路過克萊曼汀時,沒再簡單地一笑而過:“上次我就在這裏遇見你了吧?兩次我都做成了生意,是你給我帶來好運了嗎?那麽,給你——”她的右手穿過柵欄,掌心托著一顆紅橘:“送給你!記得下次也要祝福我!”

  紅橘並沒有被接受,女子倒也沒有生氣,蹲下身把它往地上一放,哼著小調離開了。就在克萊曼汀以為這顆水果會被浪費,場景忽然扭曲,從早春的庭院變成昏暗的鬥室,紅橘也從稀疏的草地中移到高高的窗台上,不過直到表皮幹硬萎縮也無人問津。

  這顆紅橘孤單了很久,窗外季節從初春經夏秋進入隆冬,第一場大雪下過之後,它旁邊終於多了一顆同類,接著數量緩慢增加,到風中依稀傳來各種風格的聖誕歌曲時,已經足有五顆錯落有致地擺著。伴隨著克萊曼汀的情緒盡管一直警惕如初,也終於萌生出一絲收藏的興致。

  又是熟悉的灌木、柵欄和巷子,還有熟悉的包著圍巾的女子,不過她和記憶所有者似乎算是認識了,或者說單方地。道過節日祝福後,女子靠在柵欄上,慣來微笑的麵孔上這次多出幾分真切的喜悅。她輕笑一聲,如同自言自語般說道:“明年會是個好年!恭喜我吧——我馬上就能攢夠回家的路費了!雖然給人介紹不如自己幹這一行賺錢,可我不會這麽輕賤自己。”

  她仰頭望向暮雲藹藹的天空,似乎把這裏當成了一處樹洞,傾吐她許久無人分享的心聲:“我不喜歡倫敦,不喜歡英國,我的愛人背叛我以後,我就後悔跟隨他來這兒了。我的故鄉在塞納河邊,那兒的河水比這兒的甜,那兒的星星比這兒的亮。哦,那兒什麽都好,什麽我都懷念!好在我終於能回去了!過了這個冬天,一切都值得了!”

  這一天,她照樣拉到了客人,照樣留下一顆紅橘。紅橘又被擺到窗台上,重複它的前輩的命運。雖然都是傾聽者,克萊曼汀為她的經曆感慨,記憶所有者卻始終無動於衷,隻把對方的喜怒哀樂當做舞台上的一出小醜戲,越見可憐,越覺可笑。

  倏忽又過了幾日,不知道為何緣故,克萊曼汀接收到一股粘稠的怨氣,充斥著對這個世界的仇恨。受它影響,再來到鐵柵欄前時,夜幕已經完全落下。她感受到明顯的不耐煩,然而在轉身離開前,一聲尖叫劃破了巷中冰冷的黑暗,隨之響起幾句英法語夾雜的咒罵,以及肢體碰撞的悶響。

  這些動靜越來越清晰,是在朝她的位置靠近。如她所料,被襲擊的正是來送過六次紅橘的女子。看到她後,女子大喜,撲到鐵柵欄上求救。但她注定失望了,在克萊曼汀被一股極端冷酷的情緒凍僵在原地之際,一塊兒被醉酒男子抓在手裏的大石塊砸到了她腦後。幾下過後,她睜著眼睛倒地,生息如風中殘燭,掙紮地搖晃幾下,終是無奈地熄滅。

  黑霧轉白,天色大亮,克萊曼汀被擠進一群高低不一外表混沌的人當中,一會兒有人猜測是不是專殺妓/女的開膛手傑克卷土重來,一會兒有人宣稱這是一次極其惡劣的搶劫,一會兒有人解謎凶手和被害人曾是跨國戀人關係。她被迫後退,躲進灌木下,透過幹枯的枝條,正對上柵欄外的屍體。女子的圍巾意外鬆開,她的滿頭金發第一次暴露在日光下。

  克萊曼汀打了個寒顫,感應到被欺騙的憤怒。她當然也看清了,女子發根深棕,這才是她天然的發色,所謂燦爛的金黃色,都是染發劑的功勞。

  警察用擔架抬走了屍體,一隻手不甚掉落在外,僵硬地晃動了一路。克萊曼汀隨即發現憤怒消退了,轉化成一種茫然的恐慌,甚至懼怕,像有人避無可避地覺悟,原來生命如此脆弱,原來這就是死亡,原來每個人都一樣。

  在某種奇特力量的驅使下,克萊曼汀伸出手,撿起一顆小紅橘。它應該是從那遇害女子的藤籃裏掉落的,上麵還沾了零星血跡。她把它在雪地上抹淨,帶回屋內,擺到窗台上,呆坐了許久,到夜深人靜時猛然驚醒。

  仰起頭來,她的視線越過一排紅橘,越過窄小的窗玻璃,落到遙遠的夜空中。那裏亙古寧靜,神秘莫測,還有今夜格外清晰的大熊星座,散發著動人心魄的光芒,明明璀璨,卻也冰冷,如同一隻隻淡漠地俯視眾生的眼睛。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克萊曼汀依稀察覺,真實世界已經破曉,但她感到由衷的疲憊,睡覺的意願壓到了一切。恍惚中有人把仍是兔子的她抱起,至於送到哪兒,她完全不清楚,途中輕微的搖晃感是比她母親唱的搖籃曲還靈驗的安眠劑。

  可惜她這一覺沒能睡足,八點一到,管家老漢德搖鈴叫醒她,提醒她上午的安排。她艱難地捂著腦袋起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意識到自己變回來了。若不是頭疼得格外真切,她恐怕會認為昨晚所有見聞,從伏地魔的夜襲,到圍觀一段記憶,盡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洗漱完的克萊曼汀進入早餐室,伏地魔已經在座,正一邊翻閱報紙一邊品著咖啡。注意到他異常飽滿的精神麵貌,克萊曼汀忍不住怨念叢生,這害她睡不安生的罪魁禍首,想來定是擁有一夜好眠。

  仿佛看破了她的情緒,伏地魔端起咖啡杯擋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模糊的笑意,繼而清了清嗓子問道:“眼睛徹底痊愈了?”

  “是的,主上。”克萊曼汀對準他的方向眨眨眼,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很好。”他揚了一下手中的杯子:“值得慶賀。”

  克萊曼汀客氣地報以微笑:“謝謝主上。”

  伏地魔莊園的早餐模式和布萊克老宅的基本一致,克萊曼汀吃到半飽,最後要了一壺咖啡。視線落到對麵伏地魔手中的《預言家日報》上,她驚訝地獲悉,頭版照片有她,反複播放的是昨天上午她陷入人群中被煙霧咒波及而不斷流淚的場景。它周圍的標題引人遐想,一個是“對角巷混亂揭秘”,一個是“約翰遜案件回顧”,一個竟是所謂的“咄咄逼人的正義”。

  “想看?”伏地魔從報紙間抬起頭看過來。

  “嗯……”克萊曼汀微微點頭:“我這是……上報了?”

  “在所難免。你先看其他的。”伏地魔搖了搖鈴,叫來老漢德吩咐:“把另外幾份報紙拿給她。”

  疑惑他原來不是所有報道都會關注的克萊曼汀,拿到報紙後就不問自明了——這些是以《七嘴八舌》為代表的不太入流的報紙,不關注時事,隻熱衷八卦。《預言家日報》上的主角理應是關係日漸緊張的食死徒與鳳凰社,它們卻聚焦在對她和伏地魔“情史”的猜測上,一篇篇文章簡直是盜用了他們名字的愛情小說。

  克萊曼汀看得如鯁在喉,很想狠狠地發一通牢騷,不過顧及伏地魔還是忍住了。伏地魔不主動澄清,那便是默許的態度,甚至暗中推波助瀾。她不清楚他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隻明白現如今她沒資格指手畫腳。

  早餐結束後,老漢德撤去食物,補上鮮花和水果,克萊曼汀一眼就發現了果盤中的小紅橘,正巧伏地魔也把目光投了過來。她盡量裝作自然地伸手另挑了一根香蕉,低頭認真吃起來,同時重新麵對一個昨晚被她忽視的問題。

  毫無疑問,她看到的那段記憶隻能屬於伏地魔。他來過英國,住過倫敦,還意外撞見了一場凶殺案的始末。她分享他的視角,看不到視角主體,但鑒於他那時的情緒很不成熟,還有很強烈的生死之憂,想必年紀尚輕閱曆尚淺。

  對此她必須表示意外,並非由於他的冷眼旁觀——這反而更符合他的性格——而是在於他的真實年齡。從1936年到1979年,他如今隻可能大於四十三歲,可他的外貌不過三十歲出頭。從這個現象分析,他自詡為“飛躍死亡”的君王,未必是狂妄自大,更何況她上輩子,這位黑魔王也確實死而複生過,這已經足夠挑戰巫師的常識和麻瓜的科學。

  “你在想什麽呢?”伏地魔忽然問道。

  克萊曼汀悚然一驚,連忙刹住思緒,但還是被口中的香蕉嗆了一口,咳嗽了好一會兒。緩過勁後,她剛要謊稱自己在考慮回家拿什麽衣物,便聽他發出警告:“要實話實說。我盡管一般不對女性攝神取念,但若發現故意欺瞞,也不介意破一次例。”

  “主上,我在想……”克萊曼汀唯有選擇帶有誤導性的半真話:“您現在……有多大了。比著四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您,您身上幾乎沒有絲毫變化。”

  伏地魔眉毛一挑:“滿意了嗎?”

  “啊?”克萊曼汀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刹那間滿臉羞紅。當初受奪魂咒影響,她愛惜他的容顏,不願看到他毀容的一天,於是借著酒勁詢問他,等她長大了,他會不會仍這麽帥,顯然他一直沒忘記,並等到今天,用反問告訴她答案。

  可惜不複彼時心境的克萊曼汀沒有感動,隻有惶恐。她不相信伏地魔能有多重視她的訴求,外貌變或不變,隻是他終極追求的不重要的副產品。現在他風采依舊,不是為她維持,將來麵目全非,也不會因她遲疑。他此刻張冠李戴,隻可能另有所謀,他所期待的她的反應,以及進而造成的效果,必將是他計劃的一環。

  伏地魔沒有在意她短暫的靜默,隻凝望了一會兒她嫣紅的麵頰,拿起一顆紅橘滾到對麵:“臉不燙麽?看看你們像不像。”

  “主上?”克萊曼汀立即如同接了個燙手山芋。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伏地魔摸了摸下巴,露出深思的神色。

  克萊曼汀屏住呼吸等他的下文。

  伏地魔伸手指了她一下:“我想到,你的名字,是我取的。”

  “這樣麽——”克萊曼汀鬆了一口氣,確定他沒有懷疑她分享了他的記憶,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到底說了什麽:“啊?我的名字?”

  “很奇怪麽?到現在還有新手父母來找我賜名,可惜近兩年純血生育率不太高。”

  “不,我聽說過。隻是……我沒想到我父親也有這個資格。您似乎並未標記過他?”

  “哦,讓我想想。”伏地魔放下報紙,靠在椅背上沉吟少頃,語氣平淡地給出解釋:“傑拉爾德領的任務,手臂上顯露黑魔標記不大方便,於是我從其他方麵補償了他。給你起名字不算,他擅長的魔法陣,卻是我親自教的。”

  克萊曼汀咬住下唇,很想追問那是什麽任務,結果讓他送了性命,又擔心這樣問會有指責的嫌疑,把伏地魔惹惱。在她拿好主意前,伏地魔已經開口拉回話題:“你母親確診懷孕,是1959年的冬天,剛好是橘子橙子一類水果自然成熟的時節。我半開玩笑的對傑拉爾德說,如果他得了女兒,可以叫’克萊曼汀’。英國叫花花草草的女孩太多,這個名字不落俗套。”

  見克萊曼汀不說話,他眉頭一皺,似有些不悅:“不相信?”

  “不,不,沒有不相信。”克萊曼汀趕緊澄清:“我不止一次好奇過,我父親明明是英國人,為什麽不按英語習慣,讓我叫’克萊門泰’,或者德語式的’克萊門蒂娜’,卻是采用了和我家毫無關聯的法語發音,原來根源在於您。”

  “知道就好。”伏地魔點點頭滿意了:“不過這個名字在莊園裏用不合適,盧修斯給你安排了新身份,沒有一並占據命名權。你自己有什麽想法嗎?”

  克萊曼汀思考了片刻才回答:“我能還叫華爾特嗎?我的中間名,我母親的姓。它雖然詞源上屬於古高地德語,但到現在,已經是個相對尋常的姓氏。如果完全換了另一個名字,我就覺得,某種意義上,我不再是我,我的過去被否定了。”

  “改名確實常有這個用意。”伏地魔表示讚同的話語意味深長:“當然,保留這個名字也不難。法國已知的媚娃血統隻有德拉庫爾一家,德國似乎沒有,那便是也可以有。你如果決定好了,我就交代盧修斯,讓他找機會把這個名字公布出去。”

  “……決定了。”克萊曼汀靈光一閃:“我可以和盧修斯當麵商議嗎?他成了我名義上的兄長,我們總要對一對說辭,免得以後在公開場合發言相左,惹人懷疑。”

  伏地魔深深看了她一眼,拿起報紙一抖,隔在他們當中。他的答複在她的忐忑不安中姍姍來遲:“可以。我會通知他下午提前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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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上一章時寫作狀態不大好,不僅沒能一章走完這節劇情,還引發了一些讀者的誤會,希望大家見諒,也希望這一章能有所澄清。

  克萊門式小柑橘很普通,由地中海紅橘與甜橙雜交而成,命名於1902年,冬季超市主打水果之一,比柑橘(Mandarin)便宜一些,放久的話,熟透的那種室溫高會發黴,不全熟的低溫下會萎縮,算是親身見聞。微博放圖片給你們認認。

  至於伏地魔的記憶,當然是原創,應該沒有泄露他的身世,也是個久遠的伏筆,目測到卷三即原著主線才能揭開,這一章的重點在金發和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