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五月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439
  五月十五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胤禩很難說清。他隻記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北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即便是隔了好幾道牆,也能聽出其中的肝腸寸斷。然後前麵正殿亮起了小燈,有開鎖開門和小太監來回跑動的聲音。

  胤禩心裏有不好的預感,也許是一些蛛絲馬跡在他潛意識裏留下的不安,或者是兄弟尚未離開的魂魄對他的召喚,總之,五歲的小阿哥穿著睡衣趿拉著鞋子,一邊揉眼睛一邊走到惠妃的寢室。

  在刺眼的蠟燭的光芒裏,有個麵目模糊的宮女躬著身,說:“永和宮阿哥……殤了。”

  胤禩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再次恢複意識,是被係統刺耳的“嘟嘟”聲吵醒的。“檢測到宿主腦電波異常突破閾值,現開啟鎮定幹預……10%……40%……65%……100%,幹預完成。二次掃描中……宿主體征一切正常。”

  八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臉,上麵濕噠噠的。良貴人親自從後麵死死抱住他,他的睡衣上全是掙紮留下的皺痕。一隻袖子都卷到了胳膊上。

  剛剛發生了什麽?胤禩愣了好幾秒,他剛剛似乎、也許是喊著要去看六哥。

  “宿主。”光球甩著尾巴跳到他頭上,“你冷靜呀,這都半夜了,要去也是明天去。”

  八阿哥沒接這茬,反而在識海中反問:“龍龍,那天你也在。六阿哥雖然有輕微的肝腎受損,但脈搏有力思維清晰,飲食睡眠皆無不妥。突然暴斃,其中必有蹊蹺。你現在不讓我去,萬一到了早上被人消了證據怎麽辦?”

  光球委委屈屈:“也可能就是之前的毒素爆發,才死的。”

  八阿哥都快氣笑了:“烏草中毒,嘴唇發紫,指甲有紺,哪裏是六哥那白淨康健的樣子?這種話安慰安慰外行就行了,我是接受不來的。”

  把係統懟得無話可說之後,胤禩又中氣十足地喊起來:“我要去看六哥。我要去看六哥。嗚嗚嗚。”

  惠妃被小豆丁吵得頭疼,這大概是一向乖巧的胤禩五年來最不聽話的時刻了。滿宮的人一齊哄都哄不住。

  “前天六哥還好好的,我不信,我要親眼看看……”

  “你閉嘴!”惠妃第一次朝養子拍了桌子,“你隻道求個明白,明白重要嗎?我不要別人孩子的明白,我隻要自家孩子的活著!”

  胤禩不敢嚎了,就淚眼婆娑地瞪著惠妃,一下一下地打嗝。

  “嘿!你還不服氣!”

  “等寅時開門,我帶你去永和宮。”抱著他的良貴人突然說。

  惠妃滿臉不讚同。

  良貴人聲音毫無波瀾:“堵不如疏。”

  於是惠妃點了頭,胤禩跟良貴人是第一個到永和宮致哀的。幾乎是宮門一開,他們就到了。胤祚的屍身剛剛被裝進棺材,德妃伏在上麵哭得起不來身。

  在還沒有搭建好的靈堂裏草草供了柱香,胤禩就迫不及待地繞到後麵找屍體,即便是悲痛欲絕的德妃都沒阻擋他的腳步。“德額娘,我能看看六哥嗎?”

  德妃慢動作似的將上半身從小棺材上抬起來,她扭過頭,露出亂糟糟的發髻和一雙哭到紅腫的眼睛,仿佛一個失去理智的幽靈。“八阿哥……”德妃喃喃,好像是才弄明白剛剛說話的人是誰,“看……胤祚,你看吧……多看看……”

  胤禩被她的語氣弄得毛骨悚然,但依舊鼓起勇氣走到六阿哥的棺材旁。棺材是新做的,仿佛還能聞到楠木的木屑味,那個他熟悉的小男孩,就仰麵躺在這個量身定製的木盒裏,還是白白淨淨的臉,安安靜靜的睫毛,就像睡著了一樣。隻有泛青的嘴唇,顯示出死者共同的特征。

  太正常了,正常得看不出死因。

  胤禩寧可去看前世那些全身墨黑或者麵如桃花的屍體,那至少明明白白地昭示著毒藥的痕跡。眼前這景象,是他的學識還不夠嗎?

  “龍龍,開啟醫學診斷模塊。”

  “可……可是那是給活人做的。”

  “讓你做就做!”

  “好吧呀。”光球在宿主的淫威下瑟瑟發抖,“人死了,就隻能掃描X成像了啊……腦電波心電圖都看不了了……要查毒物反應的話需要組織或者血樣,這個東西我們也沒有啊……或者我偷偷采一點六阿哥的頭發……”係統絮絮叨叨地說著,試圖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突然,它的嘮叨停了。

  “宿主,死因是肺部纖維化導致的窒息。六阿哥的兩個肺都全部纖維化了。”

  一個陌生的名詞,“肺部纖維化”,然而從字麵上就能大致猜到是什麽意思,大約是肺部壞死的一種。“原來是這樣……”胤禩控製不住地回想起胤祚的那句“我覺得胸口悶悶的”,也難怪他會覺得胤祚的脈搏有力,因為輕微缺氧,心髒補償性加大輸出,可不就是脈搏有力嗎?這叫陽氣虛旺,他竟然沒有診出來。

  大片大片的資料在他眼前劃過:

  “肺部纖維化有多種病因,常見的有長期肺部感染……肺癌……”

  “病毒和細菌感染包括結核杆菌、肺炎球菌……”

  ……

  最後在他麵前高亮的是這麽一段文字:

  “連吡啶類毒藥也可引發不可逆的肺纖維化。該類藥物溶於水,致死量低。服毒早期無明顯症狀或隻有肝腎症狀,三至七日後毒藥代謝結束,引發肺部異常免疫反應而逐步纖維化。纖維化一旦開始,一至二日內便可導致死亡……患者晚期意識清醒,但無法說話……該類化合物可人工合成,或從某些枯草菌中提取獲得。”

  寒氣從麻木的腳底一點點往上爬,像是要淹沒胤禩的脖子。小六走得很痛苦,在兄弟姐妹被約束著不能去看他的最後時間裏,他清醒地、孤獨地感受著自己被一點一點憋死,形同活埋。

  生命不該是這樣的。對於一個善良又開朗的孩子來說,生命不該是這樣的。

  胤禩艱難地將手伸進棺材,拔下一根短短的沒梳進辮子裏的頭發。

  “叮!檢測到連吡啶類藥物殘留,超過致死量。”

  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就像他不知道該跟永遠失去笑容的胤祚說什麽一樣。無論是哭泣還是誓言都在這冷冰冰的宮殿裏顯得無比蒼白。

  他呆愣愣地從棺材邊退開,還沒走兩步就被德妃撲上來抓住了肩。“你發現了什麽是嗎?”德妃的眼裏閃著癲狂的光,指甲幾乎掐進小阿哥的肉裏,“你跟著院判學的醫,你發現了什麽是不是!”

  良貴人硬生生掰開她的手扔出去:“你清醒點,胤禩才學一年。”

  “主子!”大宮女素尺和素工一左一右上前,試圖扶起自家娘娘。然而德妃掙開她們,連滾帶爬的又撲到八阿哥跟前,她臉色白得跟棺材裏的六阿哥一樣,亂發被汗水粘在額頭上。“好孩子,好孩子……”她冰冷的手指貼上八阿哥的臉頰,迫使小阿哥跟她對視,“你可憐可憐德額娘,跟我說句實話吧……你六哥生前跟你那麽要好,你可憐可憐德額娘……”

  “我學藝不精……”

  “這是藥方!”德妃掏出一疊紙塞他懷裏,“這是藥渣……食譜……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告訴我,告訴我啊。”

  胤禩抓著良貴人的衣袖,心裏天平左右搖擺。他同情德妃,但他又怕說出實情,德妃會直接發瘋。

  他的猶豫給了德妃錯誤的暗示,德妃當即站起來對著素尺素工一頓打罵。“滾,都給我滾!”向來溫婉的永和宮娘娘跟個潑婦一樣,把所有人都轟出了靈堂。

  “就隻剩我們了。”她朝著良貴人和八阿哥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即便是這個扭曲的笑也瞬間垮塌。“我沒瘋,”她重新跪下來,臉距離胤禩的臉就隻有十公分,“德額娘沒瘋。你告訴我,我不告訴別人。除了你額娘和德額娘,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太陽升起來了,陸續有致哀的後妃往永和宮來。感同身受的有,當然了,幸災樂禍看笑話的也不在少數。不過她們注定要失望了。永和宮娘娘滿臉哀戚地出現在眾人眼前,她一身白衣素服,更襯得身形纖瘦弱柳扶風,加上那點點淚痕,仿若梨花帶雨,惹人憐惜。

  反正下朝過來的康熙是沒挪開眼,在這個國事繁忙的時節,還陪德妃守了半晚上的靈。

  等胤祚下葬後,康熙又連著留宿永和宮三個晚上,那架勢,是要再補給德妃一個兒子。要說德妃不愧是有好幾副麵孔的後宮女人,在康熙麵前就算是垂淚也垂得如同一幅美人圖。

  “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康熙在床上還挺好說話的,尤其是對於喪子又識趣的德妃。“說來聽聽。”

  德妃低頭,露出潔白的後頸:“臣妾想將九格格送去給太後撫養。”

  “四阿哥在皇貴妃膝下,一直健康。臣妾跟前的六阿哥卻沒保住,還是臣妾本事不夠,有負皇恩。臣妾這幾天總在想,孩子是不是自己養的不重要,能養活才重要。宮裏貴人,太後娘娘最喜歡九格格,九格格周歲的時候說要養九格格,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話。若太後娘娘真有這意思,臣妾也是願意的。”

  康熙摸摸她瘦下來的臉蛋,歎了口氣:“這樣也好。你空下來,好好調養,再生個阿哥。小阿哥……你自己養。你自己養也能養活的,朕信你。”

  德妃將潔白如玉的臉蛋貼在康熙手上,仿佛再溫順不過的白兔。然而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瞳孔裏卻閃著異樣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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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毒藥特征是根據一些原型瞎編的,請不要細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