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五月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3425
  五月初八是個陽光明朗的天氣,然而華貴精致的承乾宮裏卻關上了所有的門窗,落下了所有的簾子,隻有三根淡黃色的雕花大蠟燭無聲無息地燒著,將那成套的紫檀木圈椅照亮。

  皇貴妃側倚在扶手上,膚色慘白,神色倦倦,仿佛一個在閣樓裏鎖了幾十年的精美人偶。“竟然真是太子身邊的奶嬤嬤嗎?”

  德妃坐在下首另一張圈椅裏,隻坐了半個屁股,上身前傾,是一種緊繃的姿態。蠟燭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白玉發簪上,也倒映在她的瞳仁中。“那奴才的幹娘跟王氏是早年拜金蘭的姐妹,這層關係不好找,但真要找也藏不住,”德妃壓著嗓子,“尾巴都沒掃幹淨。就是這麽囂張,就是這麽堂而皇之地栽贓嫁禍,就是知道我們投鼠忌器……”她說著說著聲音就嘶啞了。

  佟氏呆愣愣的,目光失焦:“他們有能耐,對著老大使去,為何要作踐我的小四。我不曾得罪他們啊。”

  德妃張了張嘴,但看到皇貴妃一臉接受不了人間險惡的樣子,又把嘴巴閉上了。她垂眼,指甲嵌進肉裏。

  “這不能就這麽算了。”佟皇貴妃喃喃地說,“太子是兒子,胤禛就不是皇上的兒子了嗎?胤祚就不是皇上的兒子了嗎?太子也就算了,太子身邊的奶媽就是個奴才,怎麽能踩皇阿哥頭上?我得找皇上要個說法。”她的眼淚簌地滑下臉頰。“他得給我個說法。”

  惠妃就是這個時候來的。承乾宮大宮女墨雲在屋外通稟:“惠妃娘娘求見。”然而話音未落,惠妃就推門而入。

  “可算是趕上了。”她笑盈盈地說。但隨著宮女退出屋子,她的嘴角瞬間下滑,與陰暗的室內融為一體。“皇上午時過來延禧宮,說將六阿哥被投毒一案交於臣妾和榮妃。”

  皇貴妃和德妃齊齊變了臉色。佟氏的手指都顫抖起來,滿臉不可置信。

  “皇上這般說,臣妾大約也就知道是牽扯到了誰。”惠妃站在燭火和紫檀木的圈椅之間,平緩的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感情,沒有氣憤,沒有同情,甚至沒有悲涼。“以那位的品性和年紀,做不出這麽歹毒小氣的事,應該是底下的奴才自作主張。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孩子的顏麵。臣妾奉旨辦差,也是不得已。”

  “你想怎麽做?”佟氏聲音尖利,眼裏幾乎要冒火。

  還是德妃更快地恢複理智,條理清晰地問:“我們都隻是庶母,自然不該擅自去碰與嫡子有關的人事。然而惠姐姐是怎麽個章程,也該說出來讓我們心裏有數。”她擦擦眼角。“小六至今還躺在床上喝藥,我這心裏啊,跟油煎似的。”

  惠妃還沒來得及說話,榮妃就火急火燎地到了,門一關帕子一甩,張嘴便道:“首要的是不能宣揚!但凡宮裏有半個字說這事跟那位有關,就是挑撥兄弟感情,咱們四個都跑不了!”

  她平日裏半個字不多說的,此時跟吃了爆仗似的:“皇貴妃、德妃,有些虧隻能硬吃,誰叫老六老四將來還得在那位手下討生活。現在揭了這層遮羞布,往後幾十年還過不過了?”

  佟氏聞言捂著帕子嗚嗚哭起來:“有那等現在就容不得兄弟的奴才在太子身邊,往後幾十年還不知道要怎麽被害呢?不過是太子說了一句羨慕小四小六感情好,他們就敢做出這樣的事……嗚嗚嗚……我可憐的胤禛……”

  皇貴妃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模樣看得榮妃眼珠子疼,她咬牙切齒,完全不顧及尊卑理解地反問:“我怎麽就跟你說不清楚呢?!皇帝發了話要遮掩,難道是我嗎?我要不是當頭被甩了這個晦氣差事,我樂得看你跟太子對上。”

  “奴才命賤,一場風寒興許就沒了。”惠妃突然說。

  皇貴妃佟氏和榮妃馬佳氏都愣了愣,原本的劍拔弩張消散於無形。

  “惠姐姐的話……理是這個理。”德妃輕輕撫著紫檀木圈椅光滑的扶手,“然而毓慶宮往咱們這兒伸手,是赫舍裏氏多年的經營;咱們想往毓慶宮伸手,一不小心可就被萬歲爺剁了爪子的啊。”

  榮妃搶著答道:“那就往萬歲爺跟前過了明路去。怎麽說也是德妃和皇貴妃受了委屈,不能公開報仇也就算了,難道私底下偷偷處置了也不行?隻要這事不讓孩子們知道,咱們做額娘的就算是對上下都有交代了。”

  一場談話到這裏,立場各異的四個人總算都勉強點了頭。

  接下來的兩天,承乾宮、永和宮都換掉了幾個奴才,惠妃與榮妃寫了妃子箋表,官方宣告此事正式告結。

  中間出了一段小插曲,是太子奶嬤嬤之一的王氏染上了自打開春就肆虐在宮裏的風寒,事關太子,萬歲爺親自發話將人趕快送出宮,不料當天晚上人就沒了。據說太子為此連著兩天茶飯不思,又是康熙帶去乾清宮一起吃飯睡覺才好的。

  這裏麵很多事,動手的人做得隱秘,又有許多人幫忙遮掩,所以被困在延禧宮裏的胤禩並不知情。而被封了劇情功能的係統也沒探聽到全部。

  小光球在已經結青果的桃樹底下轉圈圈,聲音聽上去委委屈屈的:“永和宮的素尺姑姑那天帶著藥包出去,肯定是私下動手去了,惠妃和榮妃給的不是真相。真凶到底是誰呢?”

  “找不到就別找了。”係統識海裏響起宿主的奶音,“我們有醫學診斷模塊,以後自己小心點吧。”

  胤禩此時站在太陽底下打拳,光禿禿的小腦門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時不時地往下淌。但他堅持到把一套拳打完,才鬆懈下身型,接了杯水喝。

  “主子再練兩遍,今兒的課程便結了。”周平順在旁邊笑眯眯地說。

  天熱,師徒兩個都是方便運動的短衫,很江湖人的打扮。

  胤禩抱了抱拳:“徒兒遵命。”

  周平順連忙也抱拳:“不敢當主子這般玩笑。”

  這人也太沉得住氣了,逗起來一點不好玩。胤禩刮刮臉:“現在太平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六哥了?”

  “明兒四阿哥請假去永和宮給六阿哥賠罪。主子若是想,後天去更好些,不見人窘境。”

  這話有理。胤禩心想,他要是撞見四哥道歉現場,那好不容易穩定在56的好感度說不定就直接跳水成0。

  有了一天時間的緩衝,胤禩本來在禦藥房搜羅了好些滋補品的,然而臨到出門卻被惠妃給攔下了。

  “凡入口的東西不許帶出去。”惠妃笑盈盈地伸出白蔥似的手指,輕輕一點,“你們小兄弟來往,人到了一起玩笑就好,禮物不是必須。”

  胤禩和小係統:QAQ,娘娘好凶。

  於是八阿哥是空著手去的永和宮,作為個有基本人際交往常識的成年人,他很有些抬不起頭。

  德妃卻是很熱情地招待他,上了各色小點心,還說:“八阿哥有心了。”

  她精神麵貌良好,顯然六阿哥恢複得不錯,能吃能睡。此時正坐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翻被角,見到八阿哥進來,一雙眼睛刷的就亮了。

  “哈哈哈,還好你來了。額娘竟是連書都不許我看,可悶死我了。”

  胤禩脫了鞋,爬他六哥床上,兩個人咯咯笑著滾作一團。

  “我可聽說大姐二姐和三哥都來看過你了,哪裏就悶了?”

  “他們都當我小孩子,說不到一塊去。”胤祚扭扭小屁股,“在前邊跟額娘說場麵話的時候多,在我跟前也沒個新鮮的說詞。”

  “你這樣,哪裏有生病的樣子?”

  “那是,我自小身體好。除了那日吐得頭暈,再沒別的不好。但他們都緊張得不行。”胤祚說完,小眼神幽怨地看了眼他的宮女嬤嬤,小手推推,示意他們都走。

  然而這些宮人早被之前那遭嚇破了膽,最遠也隻退到門邊,不肯讓小主子離開自己的視線。

  胤祚歎了口氣。“唉,不管他們,最近有什麽新鮮事?你與我說說唄。”

  新鮮事?胤禩自己都是被關了好幾天。於是他便將惠妃跟榮妃查案的事情給講了一遍。

  六阿哥的臥室挺通風的,窗明幾淨,幾個櫃子上放了小碗裝的冰塊,雖感受不明顯,但隻要靜下來不玩鬧便也沒那麽熱了。

  胤祚聽八阿哥講完那些零零碎碎的線索,遞了酸梅湯給他潤口。

  白色瓷碗裏黑紅色的一碗,酸酸甜甜又解渴。胤禩咕咚咕咚幾口就喝完了。他擦擦嘴角:“總之,奇怪得很,什麽都沒說清,和稀泥似的。”

  胤祚托著下巴,皺眉思索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是牽扯到什麽大人物了。太子,或者太皇太後,或者前朝的誰。”

  八阿哥眼睛眨了眨:“啊?”

  “我猜的。”胤祚躺床上手腳攤開成一個“大”字。“哎哎,長大好辛苦啊。”他望著天青色的帳子頂,小臉上寫滿了孩子氣的對未來的擔憂,“讓人胸口悶悶的。”

  “六哥……”

  “哎呀,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胤祚一骨碌坐起來,伸出左手,笑嘻嘻地說,“小八,你不是學了醫麽?六哥現成的病例,大發慈悲讓你把把脈。”

  夏天的風從窗戶吹進來,帶來艾草被太陽烤卷的香氣,讓胤禩聯想起水邊搖曳的柳樹,師兄采藥的藥簍,以及小孩子生機勃勃的脈搏聲。

  他從永和宮回來的第二天,六阿哥病情惡化。

  五月十五,就在第一次雅克薩之戰打響的前夜,紫禁城永和宮裏傳出哭聲。年僅六歲的愛新覺羅·胤祚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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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新了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