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五月
作者:冰糖鬆鼠      更新:2021-05-19 18:23      字數:2142
  “轟隆隆……”夏季的悶雷在北京城上空炸開,接著就是瓢潑的暴雨,以一種要把城市淹沒的架勢傾注而下。

  伴隨著慌亂躲雨的宮人消失在一扇扇房門背後,紫禁城在電閃雷鳴的背景中褪去了最後一絲人氣,仿佛一個被雨水衝刷的死物。

  永和宮西測殿,本是個常年落鎖的空屋子,此時卻大開著門戶,露出裏麵一塵不染的青石地麵。

  喪子後頗為受寵的德妃就站在昏暗的屋內,暴雨擊打起的水霧像是有實質一般,從門口漫進來,席卷著她素色的袍角。

  同在屋裏的還有近十人,都是如花的年輕女子的麵孔。她們平時分散在東西十二宮的各個宮室裏,跟隨著不同的主位娘娘,也許就算是過年或萬壽這樣重大的節日都彼此說不上一句話。她們有的是生有皇子的貴人,也有久不承寵的庶妃。然而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包衣宮女出身。

  “時間到了。”德妃的聲音在殿內蕩起潮濕的漣漪,“今日在這裏的,有一起蒙孝昭皇後恩典的妹妹,也有後進宮的妹妹。不管如何,是孝昭皇後‘不害皇嗣’的約定給了我們包衣人的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胤祚的事,你們也都知道了。我自認不算愚蠢,且位居妃位,尚且如此……”何況你們呢?

  屋裏靜得可怕,唯有“嘩啦嘩啦”的水聲從外麵滲進來,令人有一種身處瀑布之下的窒息感。

  德妃突然自嘲地笑了聲:“本還想居高臨下說些唇亡齒寒的廢話,但眼見來的都是聰明人,倒也沒意思的很。”話說完,她直接就朝著一群小答應小庶妃跪下了,雙手捧一個打開的木盒,舉到與額頭齊平的位置。

  堂堂德妃娘娘,大約隻有在還是宮女的時候,才做過這種跪著奉上物件的姿勢。然而屋裏的這些低位嬪妃,竟無一人說一句推辭不敢的客套話,不過有幾個側了身體避開而已。

  盒子裏是五根簽條,尾部分別纏了紅、黃、藍、黑、白五種顏色的絲線。

  這是包衣們害人最複雜的一種,由事主策劃流程,將步驟分成看似毫無關聯的幾個部分,拿到簽條的執行人各做各的部分。

  比如A負責在某時某地引開某個宮女,B負責“不小心”打碎該宮女正在擦洗的藥罐,C負責恰好將某個新藥罐交給該宮女,至於這個新藥罐剛好裝過別的什麽東西,那就是D的事了。反正你單獨找任何一個人,她不是“湊巧”就是“偶然”,絕非“故意”害人。再加上活到現在的這些小主各有各的隱蔽手法,一旦成功幾乎就是完美犯罪。

  但終歸害人是件危險的事,哪怕德妃的謀劃一向高明。然而若是接了,自然也能得到這位包衣中身份最高者的提攜。於是膝下無子的幾個小答應小庶妃頗有些意動,但考慮到自己的實力又猶豫起來。

  正在這時,門口響起雨珠敲打在傘麵上的聲音。

  眾人驚詫去看,卻見一個麵龐豐潤的女子跨入殿內,油布做的大傘收束,靠在門口,與其他傘或蓑衣並在一起,淌下一片水跡。

  “是我來晚了。”她說著,徑直走到跪著的德妃跟前,拿走了盒子裏的黑色簽條。“雖然我家抬旗了,但這種大事,不叫我,就是烏雅姐姐見外了。”

  德妃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看戴佳妹妹的氣色,可見謠言不可盡信。”

  這個舉止中不帶半點猶豫的女子,竟然是因為生了跛腳的七皇子而深居簡出的戴佳氏。

  有戴佳氏起頭,其餘人也紛紛拿了簽。章佳氏拿了黃色簽,陳氏拿了白色簽,懷孕的萬琉哈氏拿了藍色簽。

  木盒裏還剩下一支孤零零的紅簽,血紅血紅的顏色,即便在這麽昏暗的室內都鮮豔到刺眼。紅簽總是不一樣的。

  雷雨還在下,閃電一次一次地閃,照出殿中眾人慘白的臉色。

  包衣們從端茶倒水掃地洗衣的奴才開始,一路踩著血掙紮往上,無論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一隻白玉般的纖手伸過來,拿起了紅簽。是良貴人。

  她傾國傾城的容顏上依舊沒有什麽表情,隻是無比平靜地將簽紙拆開,看完了上麵的內容。然後,她緩緩地將簽紙撕成碎片,放進嘴裏。幾乎沒怎麽咀嚼,就咽了下去。

  同是康熙十四年入宮的幾個似乎是想起了什麽遙遠的回憶,不由自主將身體往遠離良貴人的方向偏了偏。

  唯有德妃收起空木盒,笑得露出上下兩排牙,笑著笑著就哭了。她在地上磕了個頭:“良妹妹放心,我雖不是好人,但還沒恩將仇報過。”

  良貴人搖搖頭,福了福身,就轉頭走進瓢潑的大雨裏。窈窕的背影撐著油紙傘,像一幅被水暈開的女鬼像。

  繪有蘭花的傘麵仿佛一艘在水中漂流的小舟,從永和宮的側門漂出來,又悄無聲息地流進延禧宮的側門。

  良貴人一回到自己的配殿,晚燈就急匆匆迎了上來。“小主可算回來了,鐲子找到了?”

  良貴人:“嗯。”

  晚燈一邊給主子換掉濕衣服一邊嘮叨:“這種事該奴才做的。小主如今是貴人了,怎麽能跟常在時候一樣獨自冒雨跑出去?萬一滑倒跌跤什麽的,可怎麽好……”

  “八阿哥呢?”良貴人打斷她。

  “八阿哥還午睡著呢。”說到八阿哥晚燈臉上就有了笑,“這麽大的雷都沒吵醒。”

  良貴人穿上幹燥的衣服,又捂熱冰涼的手,才坐到床邊。八阿哥像是感受到了動靜,皺皺小眉頭,翻了個身,露出腦後一截新留的小辮子。

  這孩子是真有些嚇到了。向來穩重知分寸的人,連著好幾天賴在生母屋裏午睡。還有六阿哥出殯那天回來,他竟然問出“我會不會也像六哥那樣被害死”的話來。

  良貴人替兒子掖好翻亂的被角。小孩子的睡臉倒映在美人波瀾不驚的瞳孔裏,像是照進深淵的星光。

  “你不會像六阿哥一樣被害死的。”良貴人無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