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講故事的少年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24 10:40      字數:3743
  自小生長於南方都市的寧塵從未親身遊曆過草原戈壁,對於西北的浩瀚蒼茫他也隻是在文字與圖像上看到過。身處於另一個時空的他,如今親身感受,那般震撼難以用言語表達,此刻揮鞭疾馳的他猶如天上流雲,自由而輕快,胯下馬兒便是那風,腳下塵土便是蒼茫大地。迎接著風拂過的細潤,那是活著的感覺。

  新加入的兩個人,一個少年,一個老者,少年黑瘦而深邃,老者蒼白而荼靡。向導白蘭狄是最先和他們搭話的,見到他們時,靠在駝峰上哼唱曲調的老者低迷頹喪,待白蘭狄和他說話,兩人便絮絮長談起來。

  “他們說的是吐火羅語,那人恐怕也是龜茲遺民。瞧見他額上印記沒,我曾在長安見過,那是龜茲鍛刀奴的印記”湊過來的孟子吟小聲說道。

  一起前行的第二日,出發後不多時,當少年掉隊和寧塵行到一起時,寧塵讓孟子吟翻譯問“你叫什麽名字?自哪裏來?”

  少年答,用的卻是漢話“名字嗎?太多了,不知阿郎問哪一個?”

  寧塵和孟子吟皆驚異無言,當寧塵正欲開口時少年又道“漠北鐵勒,現在叫陳阿水。是陳伯取的,他是在鷹娑川撿到我的,便取水字”

  “陳伯?他也是鐵勒人嗎?”

  “他是龜茲人,他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他隻記得一個姓陳的唐人救了他,他便稱自己為陳。他說他是煉鐵師,是龜茲最負盛名的鍛刀爐的掌火”少年不緊不慢答。

  “這龜茲除了樂舞女子盛名外,便是冶鐵鍛刀了”一旁孟子吟小聲補充道。

  “所以他逃出來了?你的漢話也是他教的?”

  “不,不是,是一個漢人女子,她是我阿媽在俱蘭城外撿到的,她很美,她的牙齒比天山上的雪還要白,她的頭發似用黑石染過的,還有她的眼睛,總是很暗淡,讓人很心疼…”

  “你很喜歡她?”

  “不,瑪格雅是安達索的女人,他在出征前求她嫁給他,是用你們漢人的方式,他真誠而熾烈。瑪格雅在那一刻眼神裏有了光,那一刻的瑪格雅更加美麗……”

  這個少年十三四歲的年紀,卻給人一種不應該有的滄桑和沉重。寧塵不再言語,因為他看到少年眼角溢出的淚珠。

  再次紮營時,選了一個紅色山坳,這裏背風。似乎這個夜異常平靜,篝火堆旁是比賽摔跤,加油的女子們眼裏射出的是異樣的色彩。這一夜寧塵睡得很香,因為一切都很平靜,早早起來的他依舊腿麻,待揉揉按按恢複後出來時,就撞見了自湯閱營帳出來的兩個女子,隨後出來的是湯閱。

  見到寧塵時,湯閱還想扭頭避開,卻被寧塵叫住,耷拉腦袋走過來的他要請罪卻被寧塵攔住“去喚賜名取我的劍來”

  原本是在行軍,湯閱這樣確實有違軍規,但寧塵聽孟子吟講過這些粟特姑娘若是愛慕哪個男子,夜裏便會去哪個男子的營帳,前兩晚也有女子進寧塵的營帳,可寧塵碰都沒碰她們便再無人進他營帳了。自己都是這樣,便不會計較屬下了,所以寧塵沒有責怪。

  賜名如今寸步不離寧塵左右,夜裏他還想護衛帳內,原是他一直發現有人秘密接近寧塵。寧塵卻不想他如此,交代再三他才罷休,最終竟取了一頂小氈帳,獨自駐在寧塵帳後。

  賜名同湯閱拿著劍匣過來,而後寧塵同湯閱過手,二人戰得有進有退,待一聲哭嚎,二人方停手作罷。原來哭嚎來自陳伯,他一步步靠近,最終望著寧塵手中的劍跪了下去,一臉茫然的寧塵試探的將劍遞了過去,然後便是他的鄭重參拜。

  “我尊貴的孟河之主啊,你在何方,請賜予我永遠的福祿,讓龍馬帶來吉祥,天神的降臨會讓這片猩紅的大地散去殺戮的味道,我尊敬的王啊,你待幾時回歸。已逝的恩人啊,天國那方可有饑寒,我想請您降下神諭告知我何時才能與您再相會…”陳伯跪地吟唱著,寧塵身後孟子吟一句句翻譯著。

  當聽他提到孟河和龍馬時寧塵早已思緒飄蕩,後麵的皆未入心。

  “你可知孟河龍馬,雪落孟河?”寧塵示意孟子吟翻譯,孟子吟沉思良久方翻譯出來。

  “這是他恩人的禱告詞,他曾在他恩人帳下生活了兩年”孟子吟翻譯著陳伯的回答,被陳伯一聲哭嚎驚醒很多人,他們也都圍了過來。

  “你問他恩人叫什麽,現在何處?”

  待陳伯回答,孟子吟起身對寧塵言“他說都戰死了,和烏孫人,和昭武九姓,和鐵勒十五部,和唐人…”

  寧塵不再言,沉思忽而又問“這劍是怎麽回事?”

  待孟子吟轉譯後寧塵更加疑惑了“小月氏的鐵粉,吐火羅的天石,我龜茲的匠人,還有那漢人的圖紙”

  “他的意思應該是這把劍是這四樣東西而來,似乎他識得這劍。他說的吐火羅,小月氏,還有前麵提到的粟特人的昭武九姓都是大月氏分崩後的種族”孟子吟在一旁解釋道。

  關於昭武九姓寧塵剛剛聽得詳細的介紹,那是阿巴鞳介紹的,因為他就是來自昭武九姓,在西域興盛近千年,他們便是漢人口中的九姓胡,單字胡,漢人所說胡人便是指他們。昭武何·葛拿納·阿巴鞳,他也叫何阿巴鞳,是何姓,是九姓之一,也是中原何姓的來源。

  依舊不甚明了,但寧塵也懶得深究,至正午歇息後,寧塵再遇叫陳阿水的少年,寧塵便問“能和我講講你的故事嗎?你和瑪格雅的故事”

  少年轉過頭來,平靜的望著寧塵言“你能教我劍術嗎?”

  “我不是一個好老師”寧塵答。

  “我隻需要你教會我殺人便好了”

  “你想殺誰?”

  “很多人,想要侮辱瑪格雅的人”少年答。

  “瑪格雅呢?她還活著?”

  搖搖頭,少年抬眼看了一眼天上雄鷹答“興許她已經回了家鄉,興許她凍死在了雪窩裏,興許她流落突厥人的營帳裏,興許她苟活在吐蕃人的胯下。我曾答應過她,要帶她回家,她選擇了死去,她說那是有尊嚴的死去,我阻止了她,如果她還活著,她會怪我嗎?”

  少年看過來的眼神裏迫切的想要一個答案,寧塵卻沒有給他那個答案,“說說吧,你們的故事”

  “那是我的第一個名字,叫去病,是安達索取的。俱蘭城剛剛被突厥人洗劫,吐蕃人又到了。我們遷徙居延海畔,也難得安寧。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大祀日,是戰鬥前的祈福,是敬告天地萬靈。我們戰敗了,安達索被亂刀砍死,他讓我帶著瑪格雅和女人孩子往死亡之海去,那裏可以擋住吐蕃人,他讓我保護瑪格雅,要讓她活下去。死亡之海沒有盡頭,我們是出不去的。沒有了水,瑪格雅就快死了,我們拖著她出了死亡之海,我們找到了吐蕃人,找到了水。瑪格雅說我不該這樣,說她寧願死去也不要成為男人的玩物”

  “然後呢”見少年停了下來寧塵問道。

  “布達碼索,那是我的第二個名字,是吐蕃人取的,意思是懦弱的男人。我們逃了,我記得那個夜很冷,那是英英草開花的日子,我用匕首刺進那個人的胸膛,那是為他們割肉的刀,我聽到了他們的笑聲,聽懂了他們商量著等瑪格雅好起來誰先去她的氈帳。我殺死了他們,一個兩個三個,我們逃了。往瑪格雅家鄉的方向”

  “你很勇敢,你遵守了自己的誓言”寧塵誠懇言。

  “不,我當時怕極了,他們猩紅的眼我時常夢到,他們逼我跪地求饒,他們噴出來的血濺到我的臉上是火辣辣得疼。這些瑪格雅都不知道…”少年笑了,此刻的他才是一個少年人該有的模樣。

  “然後呢你們逃出去了嗎?”寧塵問。

  “嗯,那些吐蕃人怎會想到,瑪格雅是多麽聰敏,阿媽說她是天神賜予的神明的孩子。我們藏在土瓦剌的草料堆裏,趴在東騎部的氈帳車下,在葛羅嶺我帶錯了路,在班爾家族的紅河井裏困了三日。繞道大石城時為了給瑪格雅換一身幹淨衣裙被康氏的粟特人抓了去,是瑪格雅救了我,是那位夫人,瑪格雅說心地善良的女人該稱她夫人。在撥換河時,吐蕃人和突厥人在兩岸歡歌,他們交換著奴隸與女人,分享著在回鶻部劫掠來的牛羊和草餅,我們用剛剛學會的吐蕃話混了過去,加入到了他們的慶祝裏。再往東在淩山腳下我們露了蹤跡,在淩山的雪窩裏,我們藏了三日,隻有瑪格雅留下的一塊餅,我記得雪水都是那麽清甜”寧塵聽少年講著,似自己也隨著他的腳步遨遊了一圈,不覺心已飄向遠方。

  “去偷烏孫人的馬,瑪格雅說他們也是可憐人。當我們再繞回來時,他們已經被其他部族吞並了。瑪格雅並未自責,她說她不該自責,她說這便是生存之道。在白山腳下,我們迷路了,是芪鹿氏的遊民幫我們找到翻越白山的路,他說他們原是回鶻部,他們此時隻想孤老白山。瑪格雅說人若選擇孤獨,那孤獨自來”

  “若有機會我真想認識認識這個瑪格雅,她似一個哲人”寧塵言。

  少年似聽不懂寧塵的話,或是他根本不在意,他繼續講著他的故事,“鷹娑川旁,吐蕃人追來了,我是看著瑪格雅渡了河才倒下的,我想她該為我驕傲的,她說自我拿起刀去保護一個女人起便是一個男人了”

  “你也應該為自己驕傲,你比一些比你高大的男人更加強大”寧塵由衷言。

  再行不多時,走出狹長的紅河穀,便見眼前綠洲,一條大何橫在眼前,少年一指那河的上源道“這是淡河,鷹娑川就在那邊”

  “相信瑪格雅還活在哪個地方,此刻她或許也在祝福著你”寧塵道。

  再行半日便至焉耆古城,綠洲旁的鎮集很大很熱鬧,八方商隊絡繹,城中的叫嚷聲似這穀口便能聽見。當一行人駐足焉耆古城前時,寧塵驚呆了,此刻他眼前是石土混合鑄造的城牆,城門外路左右立兩個佛像,高九十餘尺,佛像雖被戰亂侵蝕,但往日榮光依稀可見。

  寧塵還在欣賞時,阿巴鞳便湊了過來,“此去荒城再北四十餘裏。有一山阿隔有一河。有兩座伽藍寺,同叫照怙厘。這西照怙厘佛堂中有玉石佛像,麵廣二尺餘,色帶黃白,傳言玉佛有佛陀足履之跡,長尺有八寸,廣餘六寸,隻有有緣參拜或香火紅盛時才能顯現”

  寧塵聽言便覺還是自己見識淺薄,孤陋寡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