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瑪拉剌的降臨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2      字數:4052
  夷播海畔,伊麗河源,黃沙漫漫,流雲飄散。馬嘶聲應喝著風沙的怒吼,鼓點與高歌似踏浪而來,大祀日之盛況喚醒了這蒼茫北原,響徹了這片黃沙,這片草場,這片湖海。他們敬仰雄鷹與駿馬,他們珍視牧場與女人,他們每個人手中都握著刀,他們每個人都背負長弓與利箭,他們踐踏生命,他們敬畏神靈。

  一群麋鹿般高的孩童在氈帳一角纏鬥著,用他們的拳頭與牙齒撕咬著對方,喝彩聲與呐喊聲掩藏於夷播湖邊的祀言中,大祭司舉著羊頭杖,他們管他叫撒奚,將他手中那叮鈴作響的權杖稱為撒奚法。他的身後是跳著搖擺舞步的老人,他們步伐一致,他們不停地哼唱著,他們似在為馬上男兒祈禱著,似在為這馬場,為這北原大地祈禱著。他們也有名字,他們叫做撒摩,是神侍者的意思。

  一匹個頭稍小的黑棕馬,一個個頭稍小的赤膊男兒,馬兒有它的名字,叫小黑,人兒也有他的名字,叫去病。他在這群激昂的人群中,顯得是那麽弱小,他在張望,在尋找什麽。或許氈帳旁駐足張望的姑娘知道,知道他在張望尋找一個人,那是賜給他這個名字的人,他叫安達索,是索米爾家的漢子,是部落中最有見識的漢子。

  和往年一樣的大祀日,一樣的聚集於獸骨骷髏磊起的高台旁,但今年少了歡歌,少了豪飲,少了原該有的歡笑。多的是仇恨,是滿腔的怒火,還有那恥辱的滋味。他們是被驅逐者,是流離者,是回不去家園的複仇者。他們呐喊著,發泄者,他們磨好了戰斧,清點了箭矢,他們時刻準備著,準備回歸家園。

  在駐紮地的高處,草場上有幾匹悠閑的馬兒,它們漫步著,享受著這高陽,這微風,還有一個清揚的吟唱:匪風發兮,匪車偈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匪風飄兮,匪車嘌兮。顧瞻周道,中心吊兮。誰能亨魚?溉之釜鬵。誰將西歸?懷之好音……

  一個挽著長辮身披羊皮裙的女子,她背對著那一頂頂氈帳和那祭祀的人群,麵朝南方,那是流雲飄過的地方,她思念家人,思念那方土地,那裏的浮華的味道。

  “瑪格雅…”一聲呼喚,女子回過了頭,是去病和他的小黑馬。

  “你又想家了?”去病吃力的問。

  女子點點頭,轉而一笑。

  這一日天很藍,水很清,馬兒和羊群很悠閑。

  ……

  俱蘭城外,蒼茫茫的是黃沙與戈壁,一片衰敗景象。馬蹄印兒蒙上了一層黃沙隱約可見,四處是丟棄的駝馬和屍骸。這是大戰後的景象,是專屬於這片大地的淬煉。

  往北,是更加荒涼處,是黃沙的中心,是死亡之海,是人們恐懼的地方。但是這片被高陽無情炙烤著的大地上有一群身影,他們懷中抱著啼哭的孩童,他們拖著僅剩的奶酪和清水,他們步履蹣跚,他們眼裏滿是死亡的恐懼與絕望的幽光。

  一個行於隊尾的少年,他快步往前,快步追趕,最前有一個頭蒙灰巾的女子,他輕聲問“瑪格雅,默忽他們逃了”

  “隨他們去吧,苟活,又何嚐不是一種選擇呢”女子輕聲言,眼裏滿是黯淡的神色。

  再行幾步,女子停下回頭瞧著稀稀落落的人群,然後一聲哀歎言“讓女人和孩子都回去吧,這樣至少還能活著”

  “那你呢?瑪格雅”少年問。

  “你應當清楚,我若回去會怎樣,我不想成為他們的玩物”

  “或許索瑪格雅會護著你”

  “她是女人,她護不了另一個女人。或許我會被送進城主的金帳,或者會被野蠻的東岱們搶奪。索瑪格雅不就是這樣嗎?”女子言,言畢她隨意地坐了下去,她用那沒有神光的眼,瞧著這湛藍的蒼穹,瞧著那刺目的高陽。

  沒有風,沒有一絲清涼,沒有希望,或許這片黃沙的盡頭便是希望。

  ……

  戰爭,複仇,殺戮,血色,這是女子眼中的世界,夢中的世界。去病是安達索起給那個在苦難中長大的少年的名字,他是希望少年長大後能夠像冠軍侯那樣戰無不勝,他是祝願少年一生無病無災。但是一切都不如人意,少年參加的第一場戰鬥就大敗了,俱蘭城雖不高大,且無雄兵,但其和碎葉城遙相呼應,戰鬥剛剛開始就陷入了絕境。臣服還是開拓新的家園,烏孫遺族是高傲的,他們滿含仇恨,他們選擇了拚盡全力,他們選擇了用手中的刀讓強者乖乖屈服。但是他們失敗了,他們被無情的殺戮。

  瑪格雅再睜開眼時,已被捆綁在馬背上,她已虛弱得難以張開口了。她還記得昏睡前時是在死亡之海穿行的第五日,是和五六個少年一同的,他們和去病一般大,恰恰高過小黑馬。

  一陣歡笑聲讓瑪格雅自迷蒙中振奮,睜開眼,吃力的抬頭張望,前方戈壁上十幾騎圍著五六個少年,他們麵對長刀毫不畏懼,他們拿著匕首,已做好了廝殺的準備。一個個倒下,他們太過弱小,即使他們表現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強大。

  僅剩一人了,是去病,是那個黑瘦的少年。

  “去病……”馬背上的女子高聲叫道,用盡了她最後的氣力。

  屠殺停止了,女子再次陷入迷蒙。

  ……

  零散的幾頂氈帳外是熊熊燃燒的一堆堆篝火,烤焦的青草味道與或有或無的馬糞味道夾雜著,但卻掩不住羊湯的香味,“瑪格雅,你又昏睡了兩日了”

  女子睜開眼,見到的是那張黑瘦的臉,稚嫩而堅毅。

  “為什麽?我們在哪?”女子淒聲問。

  “吐蕃人的氈帳裏”

  “為什麽?”女子提高了聲量再次問。

  “我答應過安達索,向太陽天神起過誓,要你活下去,瑪格雅,你要活著,阿媽已經死了,安達索也去見了太陽天神,隻有我們,隻有我們還活著……”

  女子閉上了眼,她的眼角一滴淚滾落,她淡淡言“活著,活著,活著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少年沒有說話,他握緊了拳頭,他的牙齒咬得吱吱作響。

  “一個,兩個,三個男人,臣服在他們的胯下,生下兒子去廝殺,去搶奪同我這樣的女人,生下女人去臣服於他們的男人,同我一樣活得如同羔羊……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麽區別?”

  “活著就還有希望,瑪格雅,你是聖潔的,是不容玷汙的,我以昊日剌起誓,我要帶你離開,要交還屬於你的天空”少年堅定無比。

  ……

  鷹娑川一片茫茫,清流聲隱約可聞,但在呼嘯風聲與雄鷹嘶鳴聲中暗淡,在喘息聲與馬蹄聲中又顯得那般可貴。

  冬日來了,這年的冬日來的這麽早,來得這麽猝不及防,一片白茫茫,一片淒寒與枯冷。瑪格雅握著一把匕首,緊緊握著,那是那個名叫去病的少年給她的,是他的遺物吧。

  逃離,去病履行了他的承諾,在往俱蘭城的最後一個夜裏,他將這把匕首刺進了吐蕃人的胸膛。然後一起逃離,一起往東奔行。去病說,他聽安達索說過,過了白山,過了鷹娑川就能找到城鎮,那是沒有被拋棄前的那個強大帝國的守捉城,到了那裏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這一路從夏走到秋,從秋走到冬。這一路有太多的艱險,有太多的苦難,在葛羅嶺困了三日,於大石城落入粟特人手中,偷渡撥換河,藏在淩山的雪窩裏,去偷烏孫人的馬,在回鶻遊民的幫助下找到翻越白山的路……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去病一直安慰,他堅定,他堅強,他此刻是一個男人,一個保護女人的男人,一個握刀的男人。

  瑪格雅望著灰蒙蒙的天,她怒吼一聲,她怨老天的殘忍,怨老天的不公。鷹娑川岸,那個少年握著長刀和追趕而來的吐蕃人廝殺著,他口裏高叫著“瑪格雅,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

  他倒下了,馬鞭抽得瘋狂,心跳動的也瘋狂,瑪格雅落下了熱淚。那年是去病的阿媽在俱蘭城外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自己,是這個少年時常相伴在姐姐身邊,是他們給了自己一個家,一個溫暖的落腳地。阿媽死在了饑餓裏,那個名叫安達索的漢子,那個說過要娶自己的漢子死在了大戰中,如今唯一的弟弟,最後的依靠也死去了,瑪格雅抹著淚,心灰意冷。

  任由馬兒狂亂奔去,她似失去了死的勇氣,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

  不知何時,不知從何處,白茫茫中多了幾點灰黑,還有斑駁的色彩。兩隻麋鹿,兩個悠閑天地間的,是遊人,是旅者,還是瑪格雅幻想出來的。馬倒下了,它呼著白煙,越來越微弱。追趕著的吐蕃人似乎並未放棄,而且越來越多,馬蹄聲是一種壓迫,是摧殘心神的。

  瑪格雅漫無方向的狂奔,那是她最後的氣力,是最後的倔強,是瘋狂的。

  麋鹿拉著的車兒是那樣簡陋,沒有箱壁,頂棚是一張羊皮,四根支架隨著緩慢前進的步伐搖晃著,車上斜倚著一個老者,那長長的白須和這白茫茫正相配,“師叔祖,一定要徒孫去嗎?”

  徒步行於一旁的另一人問,亦是花白胡須,裹著羊皮襖還不忘打著那拂塵。

  “你跑這麽遠就是為了躲著貧道吧”似已睡著的老者睜開眼問。

  “不敢不敢,是怕師叔祖責難”行者謙卑道。

  兩人不再言語,這茫茫天地又陷入了寂靜中,直到行者言“師叔祖,你瞧”

  老者緩緩坐起,就見不遠處一個人正在狂奔,往這邊來。車兒停下來,很快來人已至跟前,是一個女子,神色頹然,“無量天尊”行者禮言。

  “天尊有他的天道,我等蚍蜉自有人道,天尊不管蚍蜉生死,我等又何必禮遇天尊”黯淡言畢,女子繼續往前奔去。

  行者抽出攏於袖中的手,掐指良久,“大智慧,大根存,大徹悟,來日得道也未可知,隻可惜不是我門中人”

  盤坐的老者言“我門即他門,他門又豈非我門。皆是道門耳”

  “師叔祖教訓得是”行者謙卑言。

  老者也抽出攏於袖中的手,然後一笑言“我張果虛活這幾歲,悟了幾年道,見了很多人,管了很多閑事,也不多這一件”

  說完老者盤膝入定,口中念著什麽,片刻,一睜眼,一拂袖,忽而有一股勁風拂過,直往女子奔去的方向。

  ……

  灰蒙蒙的天突然暗了下來,烏雲壓頂,頭頂的黑與腳下的白太鮮明,以至於讓人以為身處於夢裏。

  瑪格雅在吃力的行進,在山脊上一步步往前,她已經抹去了心底裏的最後一絲希望,此刻她隻是麻木的走著,仿佛停下了便是死亡。身後百騎,他們一點點逼近,他們嚎叫著,是搜捕獵物的興奮。

  狂亂的風,天越來越暗,暗得可怕,馬兒不再往前,它們嘶鳴著,任憑馬上騎士如何鞭打。恐慌起。

  天破了,一束光透下,那是高陽的光,黃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是七彩的顏色,它隻有一束,但太耀眼,它照在山頂上,照在一個身穿羊皮襖的女子腳下。

  瑪格雅抬頭,瞧著那刺眼的光,太美麗。她笑了,笑得很安詳,她伸展雙臂,她沐浴在這陽光中。

  忽有一聲高呼“瑪拉剌”,而後拜倒,再齊聲高呼“希維滿薩”,那是太陽女神的意思,是這群人心中最純潔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