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塵還在莨苕園的時候，李仁褒以及其五子已被押解至秋官大牢，而後周興就對他們拷問審訊，由於其家風傳承，竟都捱了一日。在見到寧塵時，李仁褒知道自己和兒子們已經熬不住了，便選擇走上了陌路。

  其實對於他們來說，招與不招，並無意義，因為供狀早已寫好，他們的罪責早就被安排得真真切切，拷問不過就是滿足那些拷問者的樂趣，那扭曲黑暗的樂趣而已。他們都難逃一死，所以一切都無意義，但有一個人不相信，他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寧塵再見到周興時，他是滿是得意的，他的得意源於晨時發生的一件事。一大早在秋官府衙周興便把李仁褒的案卷交予徐有功言“此宗是謀反案，司刑寺已判為謀反罪，你拿去看一看，然後去回複陛下”

  徐有功接過案卷翻閱後言，“兄弟間練武比箭怎可定為叛逆謀反，這供狀實有出入，應糾正方能呈遞陛下聖閱”

  周興卻冷笑回“徐郎中是要參本官汙謗嗎？”

  片刻，見徐有功抱拳，周興忟色微減，湊近又言，“練武也罷、比箭也罷，他們已然動了刀槍，定他們謀反罪又有何不可？況陛下……”

  徐有功告禮，並不是服軟之意，而是對於長官的必要禮節，但周興會錯了意，便想試探拉攏，不料徐有功嚷道：“難道練武比箭就能推論定謀反罪？那尚書將天理，將國法，將皇帝置於何處！”

  吃了癟的周興哪能就此罷休，他立刻進宮麵見女皇，並將那案卷呈遞上去，並另附一狀，誣告徐有功，言“漢法，附下罔上者斬，麵欺者亦斬。古經上有言：析言破律者殺。徐有功有意袒護謀反之賊，正合死罪，請陛下將徐有功下獄查審”

  女皇隨即下詔，罷免徐有功的官職，削職為民。對於周興所請逮捕下獄，女皇並未答應，這源於女皇對徐有功的欣賞。他忠心護法，頗有才幹，女皇此時並不想他死。

  出了宮城，周興便親去宣旨，而後安排許多“眼睛”暗中監視徐有功的一舉一動，特別是注意是否與舊唐的李氏宗室和舊臣來往。如果徐有功一旦有所不慎，他便可再次上奏，將其置於死地。

  ……

  在周興忙於處理徐有功這個眼中釘時，在去往西京的甘水驛，出現了三具屍體，而後兩騎飛馬往洛陽回返。至日落時分，洛陽幾門，突然盤查起來，他們似乎在找什麽人。

  城內坊市間亦是身著甲胄的兵士往來絡繹，鼓點聲起，已是宵禁時。各處坊門陸續關閉，在觀得坊的坊門關閉之際，兩個相互攙扶的醉漢趕著步子行將進去。道旁兵士喝止，似要趕來察探，但兩人充耳不聞。他們的步子似乎更加快了，竟轉去街巷。兵士瞧此狀，便也製止關閉坊門，往觀德坊內追趕而去。

  月影樓前，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個時辰本還未關門的，隻是這幾日樓主似沒有經營的心思，便早早關了門了。丫頭開了門，敲門之人一把推開，竄了進去，“快，關門”，一個男人的聲音焦急道。

  丫頭連忙關了門，男子用一隻手解著頭上的包頭，一邊往後樓方向行“快帶我去見你家娘子”

  前麵的動靜已經驚動了其他人，一個大丫頭出來，是芮娘，她湊近來瞧了瞧這人麵容，竟是時常跟隨寧塵到此的馬六郎君。她立刻引了馬六往後樓去，馬六似是受了重傷，他還攙著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者。兩人就這樣往後樓去。

  “這是黃三公，他或能還郎君清白”馬六一見到月兒憐兒便言。

  “怎麽回事？你怎麽受傷了？”

  “說來話長，自郎君讓我盯著國公府，我便注意到了他們在城外的別業，郎君一出事，他們便將三公往長安送，我發覺不妥便跟了上去，後來探查得知，皇帝手中的那封誣陷郎君的信，是三公所書”

  “什麽？”月兒與憐兒兩人上前一步，驚歎言。

  “所以我趁他們不備將三公搶了出來”馬六言，月兒和憐兒不約而同望向黃三公，那長者羞愧得低下了頭，二人卻喜上眉梢。

  還不待月兒開口詢問長者具體情況，前樓又有動靜傳來，芮娘急匆匆跑來言“娘子不好了，門前被兵士圍住了”

  “是來搜捕我們的”馬六立刻言。

  月兒鎮了鎮心神言，“先到後園去，芮娘你去，先為六郎君裹傷，一旦情況不對就找地方藏起來”

  說完月兒便邁步往外去，憐兒快步跟上，轉頭對門前一婢子言“去，讓素素照看好小郎君，讓他們也去後園”，行幾步，憐兒又是一頓，喚過一個丫頭耳語了幾句便繼續往前行。

  趕到月影樓的門樓前時，一群素衣丫頭擋在門前，正中站著月兒，就聽得兵士中一人高聲言“今日我軍中有兵士逃脫，我等追趕，尋著血跡找了過來，有人瞧見他們逃了進去，快將人交出來”

  “你們抓逃兵便抓逃兵，何故騷擾我等，我們一直閉門謝客，也並未瞧見什麽人進去”月兒回道。

  “我的人親眼瞧見他們進去了，還不速速交出來。若再不交出來，我們便進去搜了”，那火長焦躁言。

  天已然大黑了，圍攏的十幾兵卒舉著火把，氣勢洶洶。而月兒等，有丫頭舉著提燈也絲毫不怯，“你等無故闖我安平之所，便是去明堂理辯我也是有著的，我已經言明了，你等去他處搜查便是”

  這兵士怎會因為月兒的驕橫強勢罷休，他們有倚仗，便不會把這行商之家放在眼裏，正要拔刀硬闖時，坊門處有星星點點的火把往這邊來。待近前，不是赤金色全副甲胄的金吾衛，而是半甲的巡城尉。

  瞧此情景，一隊二十人的巡城尉擋在月兒，憐兒身前。依舊是那番說辭，巡城尉可不買他們的賬。月兒和憐兒始終緊握雙手，瞧這般情況，相視嫣然。巡城尉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上官婉兒曾經打過招呼，讓他們庇佑月影樓，而他們之所以能夠及時出現，是因為憐兒交代那丫頭翻牆出去，去坊道中尋找的。他們是巡城尉，本就要值夜巡查，所以很容易找到他們。

  這般情況，金吾衛放棄了硬闖的打算，於是派了一人快馬而去。雙方對質，就這樣站著，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坊門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十幾騎飛奔而來，馬嘶聲很大，一人為首，是丘神績。

  丘神績是左金吾衛大將軍，這些應該就是左金吾衛的兵士了，他們原是負責京畿巡查的，皇城與城門間也有例巡之責。此次監圍忠國公府就是由左金吾衛行責的。忠國公府位於宜風坊內，與觀德坊相鄰，這也是他們為什麽這麽快趕來的原因了。

  這巡城尉雖屬五城兵馬使統帥，卻名分上是金吾衛轄下，大將軍一來也就消了氣勢。這位大將軍還是女皇恩寵的大將軍，他們怎麽敢惹，瞧見這般情況，月兒和憐兒相互使了一個眼色，然後月兒轉身對身後丫頭說了幾句，丫頭回身往樓中去了。

  早有兵士讓開了道，丘神績上前，瞧見氣勢洶洶的丘神績，巡城尉自覺沒趣，悻悻也跟著讓出一條道來，月兒和憐兒依舊未退，而是一行禮言“丘大將軍勞苦，幾個逃兵竟勞得大將軍的大駕”

  “念本將軍平日裏常來此消遣，你等服侍還算盡心的份上，便不計較了，把人交出來，若交不出人來，我等也要進去搜一搜的”丘”績言。

  “確無人可交，搜也是不可的”月兒言畢，身後有丫頭遞過一個東西來。

  丘神績一抬手，兵士就拔刀往前，“慢著”，月兒一聲高叫，然後與憐兒退後兩步，慢慢將手中卷軸打開，後有丫頭舉燈照過來，是“天下第一樓”五個大字，又有“玉簪花盛，仙閬畢見”幾字。

  兩人舉著字卷，月兒傲然言“看你們誰敢，可瞧清楚了，這是誰的筆墨”

  兵士止步，丘神績上前半步，探頭去瞧，神色漸漸不安起來。良久，他突然直起身子言“某是舉刀格盾的將軍，不識得幾個字”說完他鬼魅一笑，然後一招手，兵士繼續往前。

  突然一聲“住手”傳來，似震得兵士手中的火把也閃爍起來。

  所有人都側目瞧去，是一個青袍微髯的男子，一副書生氣，這人月兒等都識得，是孔子第三十四代孫，前國子監祭酒孔穎達之孫，國子司業孔惠元。他在兵士外圍，似是趕過來看熱鬧的，他身後還有一人，也是識得的，是和州刺史褚義宗之子，國子博士褚無量。

  兩人往前擠，似發現了寶似的，之所以他們會出現，因為月影樓的“鄰居”就是國子監，如今稱成均監。他二人皆有官身，自然不懼那些兵士，他們擠過來，孔惠元先開口言“這飛白有俯瞰眾山之氣，有抽刀斷水之勢，當今天下，能夠有這般氣魄的隻有陛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抱拳於肩頭，往皇城方向一禮，旁邊褚無量應喝言“而這八字，如臨淵沐雪，似培蘭豢菊，清氣躍然，是上官女官的手筆”

  陸續有國子監的人擠了過來，博士，教令，監丞等，還有素衣學子們。他們不是有官身的，就是皇親官宦子孫，士族豪門子弟，一時間亂做一團，竟把兵士們擠得老遠。國子監是學府，都是些文學之士，平日裏就喜風流雅事，所以這些人大多是月影樓的常客，當初將月影樓選在觀德坊也是有這方麵考慮的。

  瞧此情境，竟沒人將大將軍放在眼裏，丘神績怒吼道，“停，都給我停”

  眾人停下觀摩，轉而回過身來，丘又道“本將軍沒心情待你等在這品評，都讓開些，我們要緝拿逃兵”

  沒人應聲，亦沒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