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情無恒,曷維其亡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1      字數:3195
  “你醒了?”武淩自行在幾案旁坐下後言。

  “你都知道了?對不起…”寧塵未轉身,依舊盯著窗外言。

  武淩愣了愣輕言“不想說不必勉強”

  “老祖宗出殯的日子已定輕易更改不得,老祖宗遺願薄葬,停靈三日,我已連發兩份表文請罪,已將阿耶和阿娘伴老祖宗安土了”

  武淩頓了頓接著言“我以阿耶政務冗雜,思慮神傷,心神耗竭為由,刺殺的事並未提及”

  良久,武淩起身言“諸事皆有我,三郎就安心靜養吧”

  第二日清晨武淩又來了,顯然這次寧塵已經做好了告訴他一切的準備,“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武陽你信嗎?”

  “相信”

  “武淩不是武淩,不是明國公府的養子,而是明國公府唯一的子嗣,他的母親是渭水河畔的漁家之女,他一直崇敬的養父是他的生父”

  武淩在消化著寧塵話中的內容,這些年他早已把自己當成武府的一份子,將那個人當成自己的父親,也不知幻想過多少次這般情景,但如今聽得,依舊是心尖一顫。

  “武蘇氏不是武蘇氏,她叫飛嫣,雲飛嫣,她不是二娘子,她與二耶因為一個約定扮演了十三年的夫妻,她因等待一人守在武府十三年…,十三年…她是我愛的人”

  久久,寧塵繼續言,武淩剛剛平複的心再起波瀾,他想問,但他不知該如何開問,他隻得呆呆無言。

  “武潼兒不是武潼兒,她不是二耶的女兒,也不是飛嫣所生,她姓雲,是飛嫣師姐的女兒。三年前在明國公府的寒池,我們已私自拜堂成親”

  武淩的訝異更甚幾分,他依舊沒有開問,隻是低頭靜思。

  “而武陽不是武陽,他是武府娘子武萱,十多年前的英王妃在江南的偷生之子,因為武陽,若夢自小沒有了阿耶”

  這次沒有長久的沉默,寧塵接著癡癡言“武王氏不是武王氏,王悅君不是王悅君…”

  兩人呆坐,寧塵此刻已然心無所慮,平靜如水,但此刻對坐的武淩心境卻與寧塵截然相反,他心知剛剛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卻忍不住的去思慮其間的假意,越想心緒越繁雜。

  久久,武淩起身,“三郎,你是三郎,是我的三弟,也是武府的一份子,恩怨就讓它隨那場火,那場雨消散了吧!其他的我不想知,或許那就是宿命。我們活下來的人就應該好好活著,逝者也定希望如此”

  “兄長…”寧塵呆呆說出這句話時,武淩早已離去。

  次日午後武淩再次前來,此時的他顯然已經接受了寧塵前日所言,或許是他心知已然無法改變,或許他心中並裝不下這些瑣碎。

  兩日後雨昔來,她為寧塵盛來香翠鶉羮,用湯匙輕輕搖轉著,“你這樣我很擔心”

  “我很好”寧塵言。

  她遞上一湯匙待寧塵張口咽下才緩緩言“你這樣憋在心裏,會憋出病來的”

  “我的淚在那一晚已經流盡了”寧塵接過雨昔手中的碗平靜的說道。

  良久,“你要去看看她嗎?我陪你去”

  寧塵搖頭,雨昔卻起身徑直走了過來,然後攙住寧塵的臂膀堅定言“你是怕嗎?你是怕自己再也忍不住,你是怕不像自己以為的那般堅強”

  寧塵抬眼,看到的是一雙眸,一雙溫柔如水的眸,卻是那般咄咄逼人。寧塵未動,雨昔使力將他拽起,顫巍巍站起,卻因腿上的傷搖擺欲倒,雨昔吃力的攙抱住寧塵,“寧塵,你愛她嗎?”

  寧塵低下眼來,眼裏的神色已經說出了答案,“她愛你,她深愛著你,如果我是她,我希望你能夠放下,能夠忘了我,你明白嗎?”

  “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嗎?”雨昔抬眼望著寧塵言。

  格柵外是鵲兒,她癡癡的呆立,淚自眼角溢出也不覺,就聽得雨昔高聲“叫人備車吧”

  鵲兒放下手中那剛點上的香爐,轉身往外行去。鵲兒現在見到雨昔時總覺得難以開口,有些變化發生的太快,每個人都需要時間去適應。

  寧塵出事後便被接回太原府舊宅,梅園因被屠戮一直空置。鵲兒命人將馬車駕到府內,因為她不想有人知道馬車裏坐的是誰,不想有人知道寧塵的傷勢,不想有人知道寧塵去往哪裏。

  雨昔和寧塵對坐車內,鵲兒沒有去,她怕自己會哭,怕自己會忍不住。

  梅園中的梅林很大,有曲徑蜿蜒,直到鳳巫腳下。雨昔帶著寧塵一步步行去,寧塵愈行愈覺腳下沉重,似有萬鈞之力拉扯,再行百步,有一座墳塋於梅園中,一人跪坐於前低言訴說著。

  雨昔停了下來,寧塵繼續向前,他步步往前行,到得近前才見地上麻衣素衫之人是潼兒,她臉上很平靜,她在訴說著。

  眼前是一塊石碑,空無一字。

  寧塵坐了下來,腿上的傷痛讓他不由得眉頭一皺,“她很快樂,是嗎?”潼兒未轉頭,漫無目的的撒著手中的紙錢道。

  “卻很短暫”寧塵答。

  回憶湧上心頭,寧塵似乎又看到了那張臉,那個笑,那一顰一簇間的情意流轉,在身邊時,寧塵從來沒有想過失去她會是什麽滋味,可是當真的失去時,卻總是沉淪於那回憶中。

  “你知道嗎?那日我趕到時,她竭力的想要遮掩,她總是在避開,避開你,避開我,可是,可是她的一聲三郎,我便知道了”

  寧塵未言,“你應該很愧疚吧?應該很悔恨吧?其實你說的對,她十幾年都是在為我而活,十幾年都背負著痛苦與內疚,這三年應該是她最快樂的三年,這三年她就該過過自己的生活”

  “你沒有虧欠任何人,我不需要你的愧疚,我想她也不需要”潼兒繼續言道,每一句話就似一錘鼓,在寧塵心尖顫動著。

  “悔恨…悔恨是最懦弱的東西,你不該沉浸於此,她們問我該刻點什麽,我說不必刻什麽,她並沒有離開,而是在哪個角落看著我們,看著我們繼續生活,看著我們幸福”

  她言畢站了起來,她轉身“自小是她教會我樂觀與堅強,我想她也希望自己最愛的人如此吧”

  潼兒離去了,她自梅林中穿過,頭也不回。秋風吹過,吹來落葉之聲,或許那是淚落的聲音。

  寧塵爬前兩步,撫著那光滑的石碑癡癡的問“我是不是太懦弱了?”

  似乎耳邊傳來那個“咯咯…咯咯咯”的笑聲,寧塵笑了,淚卻從眼角溢了出來,寧塵咬緊牙關顫抖著,他想哭,他想嚎啕大哭,但他要堅強,他不能如此懦弱。可是一幕幕浮現眼前,城南刺傷時,自己在她的麵前哭的像個孩子。芙兒香隕醒來時,自己在她麵前哭得歇斯底裏。她為自己擋下金釵時,自己在她肩頭哭得撕心裂肺。寧塵笑了,再次笑了,他知道,在她麵前,自己永遠是個愛哭鬼,是個懦弱的人。

  她,“飛嫣…”寧塵輕喚一聲,終於還是哭了出來,沒有大聲嚎啕,卻心肺撕扯,沒有抽泣哽咽,卻淚如山雨。雨昔沒有上前,她始終沒有上前,寧塵趴著,抱著,貼著,就在那石碑前流盡了傷心的淚。

  雨昔知道,有些話寧塵隻會說與雲飛嫣聽,她該給他這份寧靜,給他這份獨處,她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重感情的,是一個多情的男人。她此刻突然能夠理解雲飛嫣了,有點羨慕她,不是妒忌,她實在讓人生不起妒忌。她羨慕雲飛嫣,羨慕她敢於正視自己,敢於正視自己的內心,敢於靠近他,敢於走進一個人的心裏,也將他塞滿了自己的心。她羨慕她那般輕易滿足,那般熾烈和勇敢。她更羨慕她走進了那個男人內心的最深處,已經占據了那裏,無法取代。

  想著想著,淚劃過雙頰,在那一夜,瞧見雲飛嫣,她似乎瞧見了另一個自己,她不知此時是在為另一個自己流淚,還是在為眼前這個男人的淚而落淚。

  在那樓閣高處,潼兒正扶欄輕泣,她自梅林出來,便再也忍不住,她竭力的克製,但見寧塵淚流的那一刻便再也忍不住,她抽搐著,心尖悸動,胸口似有什麽東西捶打著,她捂胸彎下腰來,她的淚拋灑樓閣間。她想或者自己還不夠堅強。

  梅林的深處,還有一人,她也正瞧著這裏,她卻沒有落淚,她孑然獨立,她挺著胸膛,似是傲世萬物,又似俯瞰眾生。她不懂那個男人為何會哭得那般醜陋,她不明白幾日前的那個女人為何那般癡傻,她漠視,她對自己不懂的東西一般都是漠視的,她鄙夷,她對一切沒有必要存在的人和事都是鄙夷的。

  她轉身離開,颯颯秋風掃過,她突然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劃向鬢角,她伸出一指,在頰上摸了摸,是溫熱的,她靜靜的瞧著,這是什麽?

  是自己漠視鄙夷的淚嗎?她問自己,卻未答。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悲戚迷惘的挽歌聲不知從何處響起,似來自長空,似來自每個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