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殤無淚,曷維其已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1      字數:3191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淒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輕歌,悠揚縹緲,聽不得悲,卻悲滿心殤。

  夢,是無邊際的,無相無形,觸摸不到,挽留不住,如清風徐來,如雲煙過境。

  有的夢如百花,溫暖寧靜;有的夢如碧海,光怪陸離;有的夢如煙雲,聚散縹緲,有的夢如暗夜,刺骨燎心。

  寧塵不喜歡夢,他的夢總是很漫長,那個夢他瞧見了自己的悲喜過往,瞧見了沈雨昔的離合悲歡,瞧見了兩個靈魂最深處的孤獨和無奈。那個夢他停留在了刀光血影,停留在了執子之手,停留在了棲鳳峽的那聲咆哮裏。如今寧塵也在夢裏,夢裏有青山,有溪流,有飛絮如雪,夢裏很平靜,沒有劍客,沒有佳人,沒有金戈,沒有笑顏,隻有鳥語鳴蟬,隻有花香沁心,隻有一望無際的山川蔥綠,流水潺潺清爽甘甜。

  寧塵的心已然空空,他已忘卻了傷痛,忘卻了悲歡,忘卻了身在何處。但是夢就如百花,終會衰敗,葬花輕殤軟語焉;但是夢就如碧海,終會流轉,於蒼山之畔複見白浪如昔;但是夢就如煙雲,聚散有時,於洱海之濱再遇清風洋溢;但是夢就如暗夜,星辰閃耀,晨昏更迭萬古焉。

  寧塵一夢,五個日夜,似要夢盡今生所有的寧靜與安閑,似要夢盡所有的空心與無爭,而後是什麽?是夢醒。

  夢醒之後是什麽?是安然如往,還是地覆天翻;是一笑而過,還是沉淪血海,沒有人知道,但寧塵心裏很清楚,他很清楚,自他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便清楚了。

  沒有傷痛,沒有熱淚,沒有悲愴,寧塵呆呆的望著頭頂的帳幔一動不動。他此刻似乎忘卻了前塵,忘卻了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斜陽撒了進來,昏黃一片,寧塵沒有想什麽,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麽,他隻呆呆,隻呆呆望著。錦榻旁趴著的人動了,她瞧見寧塵睜著眼一動不動,先是一喜而後一悲,“寧塵,你醒了?”

  “雨昔”寧塵轉過眼來瞧了瞧眼前的人緩緩言。

  “先吃點東西吧,我去拿給你”沈雨昔愣了愣,倉惶的站起後言。

  “幾日了?”寧塵輕聲道。

  “五日了”她停下了腳步,未回身,汲汲言畢,便倉惶出去。

  寧塵吃力的撐起,但又跌了下去,此時才感覺到身體四處的疼痛。捂著前胸坐起,然後吃力的挪動雙腿,多處傷口因牽拉而刺痛起來。但寧塵依舊咬著牙,慢慢站起,一點點往搭掛袍服的衣架挪去。

  雨昔再進來時,寧塵袍服正穿了一半,她隨即將手中的一碗白粥放在幾案上,快步過來幫寧塵穿戴起來。

  “身上還有傷,就別穿了,我扶你去榻邊靠著”雨昔輕聲言,她的眼眶紅暈未消,顯然剛剛落淚過。

  寧塵未言,繼續穿著,“鵲兒守在這兒三日了,早些時候昏了過去,人沒事,這會兒還睡著”

  寧塵愣了愣,點點頭,又聽得她言“潼兒傷的不重,已經沒事了,她也來過,想來一會子還會過來”

  寧塵依舊是點點頭,輕嗯一聲,“那日來的是兄長和若夢吧?”

  “嗯,是他們,消息一到洛陽,潼兒便出發往這邊趕,若夢和武淩都有職務交接所以晚了些”雨昔低聲訴說著。

  寧塵點點頭,在雨昔的攙扶下往幾案移去,然後雨昔快步出了內室取來一高腳凳,再將那碗白粥遞到寧塵手上。

  寧塵接過來,大口的吃著,“箭手二十一,劍客十九,侍衛十六,還有梅園四位管事,二十六婆子婢子,一共九十九條鮮活的生命”

  寧塵頓了一下,繼續大口的吃著,又聽得雨昔輕言“按她的意思,蘇氏衣冠塚隨二耶入了陵山,她在梅園”

  寧塵神色凝固住了,而後恍惚著一口口吃著,卻似有東西鯁在喉間,再也咽不下,一旁的雨昔瞧寧塵的樣子,一把搶過碗匙,“你休息吧,我也去睡會兒”焦急的說完,雨昔疾步逃了出去,她怕她再耽擱一刻,便會繃不住。

  雨昔離開後,寧塵依舊呆坐,斜陽灑在他臉上,印刻下的是滄桑的痕跡,他享受,在享受這抹溫暖,似離人的玉指,離人的笑顏,離人的溫香。

  不多時若夢來了,她顯然也不知寧塵已醒,瞧見寧塵時是滿臉的驚色,“阿兄你醒了?我…我…”

  “你瘦了”寧塵呆望了一眼若夢癡癡的說道。

  “阿兄,你沒事吧?”若夢也呆望著寧塵癡癡言。

  寧塵抬眼一笑不再言語。

  “阿兄,無論發生什麽,你永遠都是我阿兄,小妹永遠支持阿兄”若夢蹲下來,抬眼看著寧塵道。

  寧塵凝視著她那清霜似的臉兒,輕輕撫了撫她的鬢發,“小妹”,然後淡淡言一聲謝謝。

  看到若夢,寧塵不禁心頭泛起酸楚,她的成長是顯而易見的,他永遠希望她是個孩子,是一個需要嗬護需要關愛的小女孩,就像那般打鬧,那般蠻不講理。兩人雖然隻是見過幾麵而已,但這個時時刻刻將阿兄二字掛在嘴邊的女孩兒,是那般能給人存在感,似乎那一刻更讓寧塵確信自己就是武陽,就是生長於這個世界的可憐人。

  入夜,潼兒果真來了,她卻未進內室,隻遠遠的瞧了一眼寧塵,道一句“我不恨誰,不怨誰,你說的對,她一生很苦”

  稍待潼兒又言“或許這就是命運吧”

  寧塵未起身,未言語。

  是夜,鵲兒醒了,她也未流淚,未提及那個夜,她隻是幫寧塵查看傷口,隻是為寧塵端來一碗清湯,遞上幾塊甜點。

  “東西呢?”寧塵突然問。

  “你說的是那三件寶物吧?”鵲兒問。

  寧塵未答,就聽得鵲兒繼續道“那是寶物我自然會帶在身邊,都在呢?三郎現在要看嗎?”

  寧塵呆晌搖搖頭,依舊靜坐。

  夜已深,鵲兒再進來時寧塵依舊是那般樣子,鵲兒走近將寧塵攬進懷中,“三郎,睡吧”

  寧塵未答,緊緊的靠在鵲兒身前,良久,他忽然抬眼問“寧安和阿諾呢?”

  鵲兒聽言,身子一顫,癡癡答道“哦…睡下…已經睡下了”,此刻鵲兒的心似被什麽東西塞滿了,她強忍著淚不溢出眼眶,她其實也不知自己為何這樣,但當寧塵提到自己的女兒時,她的心尖是感動,或是酸楚,她不知。

  對於那一夜發生的事,鵲兒不知,但感覺得到,似乎每個人都感覺得到,每個人又都閉口不言。對於逝者,她們避及談起,對於生者,他們不想讓他們想起那個恐怖的夜。鵲兒很傷懷,卻又慶幸,傷懷於永別的悲惘,慶幸於自己的丈夫和女兒都得生無恙。或許這是自私,但何人又不自私呢。

  一燈依舊,月如玉,夜空靈,不知這一夜寧塵與鵲兒說了些什麽,也不知鵲兒的心悸動了幾番,酸楚了幾次,敘敘輕語,天何時明了,燭台何時盡滅,二人皆不知。

  如果說五天前的寧塵是個修身的意氣少年,那麽現在的寧塵當是個齊家的沉穩郎君。他一夜間忽然明白了家,明白了親人的含義。他不想對家人對親人有所隱瞞,他珍惜眼前的一切,更加珍惜親人的關懷與溫暖。

  那些將永別時常掛在嘴邊的人何嚐不是自我遠離,那些不曾明白愛恨為何的人,在永別來臨之際,是不舍更是恐懼。對寧塵來說,講出來也許沒有想象的那麽難,此刻他覺得很輕鬆,她們說的對,自己活得太累了,是該換一個生活方式,是該改變些什麽。

  對於鵲兒來說,她其實並不在乎三郎對自己說了些什麽,並不掛心其間的驚異與得失,並不在意眼前的人還是不是兒時的三郎。他是自己的丈夫,自己女兒的父親,他便是三郎,自己心中永遠的三郎。

  此刻的寧塵不敢麵對潼兒,就如沈雨昔不敢麵對寧塵一樣,那一夜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明白了了太多,也疑惑了太多。這三年時光,轉瞬而逝,又留下了什麽呢,是傷痕累累,是心滿情足,不過一場夢,一場很快便醒來的夢。

  親人的懷抱是溫暖的,它可以融化一切寒冷與淒惶,寧塵其實就如同潼兒說的,他不恨,也不怨,但他不認命,也不會就此放手,他想一切的恩怨終需了結,血債當用血償。

  那些黑衣刺客是何人寧塵不知,他們受命於誰寧塵也不知,但寧塵無比清楚,他們必須死,他們該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寧塵也清楚要找到他們並不是一朝一夕能夠辦到的,其間定會有無數坎坷與艱難,但寧塵不會放棄,他早已在心間銘刻誓言,為芙兒,為飛嫣,為二耶,祥叔,為梅園裏無辜枉死之人。

  清晨剛剛喝了一碗粥飯,便有人前來探望,是寧塵既願見又不願見到的人,那人是武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