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初元年七月初七，風已至，雨卻遲遲沒有出現。

  迷霧漸漸散盡，黑雲卻愈發的膨隆，似一團棉，似一片絮，將這方小小天地遮蓋起來。雷聲偶爾會響起，就像是一個初生的寶寶隨意的哼唱，是那般稚嫩與溫柔。秋風依舊漫無目的吹著，隻是火場的熱浪已漸漸感覺不到了，隻是花草的香味聞不到了，滿是血腥與苦難的味道，還有充斥不散的恐懼，心底裏的恐懼，對生命消逝的恐懼。

  淺塘裏漫著的是緋紅，是一株生命之花，是最後的讚歌，魚兒爭先恐後的遊上前去，然後逃離…這一夜這方大地承受了火的炙烤，熱血的衝刷，哭泣與哀嚎的攪擾。這一夜這方天地看了幾場廝殺，幾宗糾葛，幾深恩怨情長。見證了生命的離去，見證了愛恨的迷人，見證了笑與淚，悲與樂。這一夜這方天地發生的一切或許世人永遠無法知曉，但這一夜對於身處其間的幾人都是一生難忘的，是痛苦的，是不願想起的。

  這日最幸福快樂的當屬牛郎與織女，因為這日是他們團圓的日子，這日也是古今癡男怨女們感懷相思，寄托愁苦的日子。而這一日對於寧塵來說是殘酷的，如噩夢一般。

  如果問載初元年之前寧塵心中的七夕是何般模樣，那用高宗的一首詩就能道盡：羽蓋飛天漢，鳳駕越層巒。俱歎三秋阻，共敘一宵歡。璜虧夜月落，靨碎曉星殘。誰能重操杼，纖手濯清瀾。霓裳轉雲路，鳳駕儼天潢。虧星凋夜靨，殘月落朝璜。促歡今夕促，長離別後長。輕梭聊駐織，掩淚獨悲傷。

  那之後呢？又如何呢。

  祥叔話未明便已神歸極樂，幾聲哀悲，幾滴熱淚。

  這小小地方，這一夜太過熱鬧，雨昔生病寧塵前來探望，二耶是跟隨寧塵到來的，祥叔與飛嫣因何而來，想來是預感到了有事要發生，或是單純的想要阻止這三人見麵吧。至於潼兒的到來，那是必然的，而最後到來的白衣女子呢？她又緣何來此，一切似冥冥中注定，又似一場有意無心的巧合。然，無論何種情形，一切還是發生了，發生的那般猝不及防……

  “你不該如此？”白衣女子上前來瞧了幾眼雲飛嫣言。

  “你是說不該就這樣死去？”雲飛嫣淡淡一笑言。

  白衣女子點點頭，“我累了…”雲飛嫣依舊淡淡一笑言，忽而她怔了怔精神，“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白衣女子點點頭，“那好我隻需要你辦一件事”，雲飛嫣自寧塵懷裏往前正了正身子言，寧塵一刻未鬆手的扶著她。

  白衣女子未言，雲飛嫣吃力的抬了抬手，白衣女子上前一步，緩緩彎下了腰湊了上來，就聽得雲飛嫣堅定的一字一頓道“我…要…你…護…三…郎…一…世…周…全……”

  白衣女子聽後驚呆站起，靜了一晌，白衣女看了一眼寧塵，“師妹要違背誓言？”

  白衣女子未言，雲飛嫣莞爾一笑，“飛嫣…你不會有事的，你快救救她啊…我不要誰護我…飛嫣…我隻要…隻要你沒事…”寧塵焦急的言，眼裏已蘊滿水霧。

  “三郎…”飛嫣吃力的抬起手，輕輕撫了撫寧塵的頰，而後嫣然一笑。

  “師妹你過來…”雲飛嫣轉頭對白衣女子言，白衣女子猶猶豫豫的湊了過來，雲飛嫣再示意，她又湊近了些許，然後就見雲飛嫣對她耳語幾句。

  白衣女子再站起時，盯著寧塵許久，然後傲然立於一旁，不再言語，如玉人一般。神色也不再有變化，好像身旁的一切都聽不見，看不見一般。

  “潼兒…我已沒臉再麵對你，但…但我…害怕…害怕自己成為你的困擾，成為你的阻…阻礙”雲飛嫣瞧著潼兒吃力的言，潼兒已淚如雨下，她已抽泣的說不出話來。

  “三郎…我冷，扶我起來，我想…我想再好好看看你…”寧塵頰上流落的是淚，是痛苦的淚。

  “三郎…如果能夠這樣…這樣一直看著你該有多好…”寧塵扶正雲飛嫣後，兩人相對凝望，雲飛嫣輕輕扶著寧塵的側臉言，她的眼裏是渴求，是迷離，是無盡的美好祈盼。

  “好好…我們一直在一起，一直看著，就這樣看著好不好…”寧塵顫聲低訴。

  雲落寒伸出手來，她緊緊的抱住寧塵似要用盡所有的氣力，她望向雨昔那個方向，斷續言“悅君姐姐…對不起…從前…從前一切…都是為了三郎，今後照顧好三郎…三郎太苦…他背負的太多…他害怕孤單…他害怕…害怕隻身…難眠於暗夜裏，他害怕…害怕…盤中的合歡餅…隻有一個味道，你…你要…一生很短，當珍惜…”

  說完雲飛嫣再無氣力正坐，她癱軟在寧塵懷裏，寧塵緊緊抱著她，緊緊盯著她，他怕自己一鬆手，一移目，懷中的人就消失不見了。

  “三郎…我冷，抱緊我……”寧塵將她緊緊抱住。

  “三郎，你…記著…無需在意其他人的看法，你…你對身邊的人…總是，總是…麵麵俱到，總是在意每個人是否快樂…是不是…是不是幸福，你活得…活得太累了，其實…其實三郎你快樂，你幸福…就是我…我們最大的快樂”

  “三郎，你知道嗎？我經常在夜裏…這樣…這樣瞧著你，就這樣瞧著……聽你在…在夢裏…喚我的名字…”

  “我夢到…夢到我們在一座山，我們在那…那種滿了梅樹，漫山的梅樹…我夢見我給你…給你生了一個小子…我還記得那日是…是臘月初八，在氤氳閣…我們…我給…給我們的小…小郎君取了個…名字，他叫…叫武寧庸…讓他不像他阿耶…那般…那般壞，咳咳…”

  雲飛嫣笑了，如初見那般，百花失色。

  “三郎…，我夢到…夢到你對我笑…夢到…我們一起信馬林間…我們…咳咳…我們就像那日在城外那…在城外你抱著…抱著我…我很，很溫暖…”

  “三郎，等我…等我走了…把我把我就埋在，埋在梅園的梅林裏…這樣…這樣無論你…走…走到哪裏…見到梅樹…就能想起我”雲飛嫣又笑了，寧塵的淚滴落，落在她的唇邊。

  她伸出舌，舔舐了一下，“原來是…是這個…味道…我…對不…對不起三郎…”

  “飛嫣…飛嫣”寧塵焦急的叫著，緊緊的抱著，他湊上去，他汲汲皇皇言道“飛嫣…我不要你走…我還有好多好多話沒有和你說…還有好多秘密沒有和你說，我不是武陽，我是寧塵，我是寧塵…”

  “你是…你是我的三郎…我的…我的夫君…”她再次吃力的抬起手來，寧塵連忙握住，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頰上。

  “對…對不起…三郎，沒有，沒有為你…穿一次嫁衣…沒有和你喝一次…合歡酒…沒有與你立下山盟誓…沒有…咳咳…”

  “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飛嫣，你不要離開我，我們拜堂，我娶你…我們去種梅樹，我們去浪跡江湖，我們…我們…我不能失去你，你不要走”寧塵再一次哭得像個孩子。

  “三郎，三郎…你不要哭…你答應我…答應我照顧好潼兒…我走後…你要…要振作…你還有還有安安，還有風兒…”

  “當日…當日我很…羨慕芙兒…我在想…如果我…我也死了…三郎會不會為我…為我流淚…我看到了…我…我卻…卻不想三郎，三郎為了我…為我傷心，為我流淚”

  “飛嫣，不要…求求你不要拋下我…你說的我都答應…你說的我都聽好不好…我不再醉酒…不再夜宿青樓…不再…不再和婢子們胡鬧…不再惹你生氣，好不好，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寧塵哭得像個孩子。

  “三郎…我…我此生無悔”雲飛嫣笑了，笑得很幸福。

  雲飛嫣緩緩的閉上了眼。

  雲飛嫣安詳的睡在寧塵懷裏。

  雲飛嫣永遠的離去了。

  “飛嫣…飛嫣”寧塵緊緊的抱住雲飛嫣，他癡情的哀嚎。

  “阿娘…”潼兒兩步爬了過來，她亦泣不成聲。

  “紅塵過往如夢一場，執念道心不過空空”二耶武穆昭放聲豪言，而後他吃力的坐正身姿，“哈哈哈…哈哈哈…”兩聲大笑，二耶武穆昭低下了頭。

  二耶也隨飛嫣去了，想來他已然放下，放下了過往，他的兩聲大笑，不知在笑什麽…或許是在笑前塵，或許是在笑這跌宕的一夜，或許是在笑自己心中的那份坦然與洞明。

  這一日是七月初七，自這一日後，七夕對於寧塵來講便是：鳳髻拋殘秋草生，高梧濕月冷無聲。當時七夕記深盟。信得羽衣傳鈿合，悔教羅襪葬傾城。人間空唱雨淋鈴。

  一聲天雷，驚醒了蒼生，驚醒了傷悲的人。

  風颯颯，竹林中又有身影往這修羅地奔來。

  寧塵的心似已停止了跳動，心神已空，人也緩緩倒了下去。

  一滴雨滴落寧塵額頭。

  兩個狂奔的身影往這邊來，寧塵看著落雨緩緩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