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度哪般貪戀,戚半世愁苦
作者:夢寧羽      更新:2021-04-10 10:31      字數:3324
  永昌元年四月十三,夜,神都太初宮的一方僻靜宮院裏,傳來陣陣悲戚之聲,這方宮院是上官婉兒的居所,這聲音最近總能在夜深人靜時聽到,此時的上官婉兒正趴在錦榻上,借著案頭的薄光看著厚厚的書貼,看著那一個個的悲傷與別離,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就是那離別之人,自己就是那玉斷香魂的玉環,自己此時就是在為自己哭泣,為離別的愛人哭泣。

  十四日,晴,這日午後,這方小院裏來了一人,她蹙眉斂目,她心緒慌亂。“你知道了?”上官婉兒行禮道。

  “你已經知道了?”

  “嗯,聖人提起了”

  “你該知道的”

  “我不懂,但有個歸宿也是好的”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她不過再賣我一次而已”

  “聖人她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在為她辯解”

  “你該冷靜的想想該怎麽辦”上官婉兒走近前去,輕聲道。

  “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上官婉兒搖搖頭,“一切的愁苦在生死離別麵前都不算什麽了,不是嗎?”

  ……

  上官婉兒看著那個身影離去,鮮紅的曳地外衫,飛揚的發髻,搖擺的步搖,耀耀的金釵,和那魅璃的身姿。

  她是李令月,她的母親殺了她的丈夫,如今她的母親又打算將自己嫁給武承嗣,她的表哥,那個垂垂老矣之人。

  她抗爭,她和母親吵鬧,但是母親還如殺死自己哥哥們,殺死自己丈夫,殺死自己的宗親時般冷漠,她的母親要讓她嫁予武攸暨。她以武攸暨有妻妾為由拒絕,她的母親卻處死了武攸暨的妻子。她知道母親這麽做是在為那個位子,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將自己變成一個武家人。

  她心裏清楚母親這麽做是在保護自己,但她不想承認。

  她清楚母親的愁苦,理解未來丈夫的愁苦,但是。

  但是,她的愁苦有人知嗎?

  ……

  十五日,去九龍觀歸來,寧塵在馬車上和武寧安嬉鬧著,在路過一段擁嚷的鬧市時,一個東西飛進了寧塵的馬車,鵲兒拾起,“是信”。

  寧塵接過兩個小木板夾著的一張疊起的紙,打開後上麵寫著“梅莊南三裏,棲鳳峽”,最後兩字“果兒”。

  當是果兒了,同眾人一起回了梅莊後,寧塵便出發去棲鳳峽,但鵲兒卻實在不放心寧塵獨去,寧塵拗不過,便帶了兩個侍衛同行。

  到棲鳳峽一片荒涼孤寂,再往前行百步,於山頭見一草廬,兩間草廬顯然是剛建起不久的,很是別致。

  寧塵讓隨者等候,獨自往山間行去。進廬中,有一方桌幾,一張錦榻,天藍月白的紗帳帷幔很是賞心悅目。寧塵走近去,就見幾案上有四道菜肴還冒著熱氣,整齊的擺放著兩副碗筷,卻不見人的蹤影。

  正欲叫,身後傳來很輕的腳步聲,回過頭來是一女子,錦帕包著頭,藍白的大帕圍著腰腹,捧著的是一碟冒著熱氣的菜肴。

  寧塵看呆了,這是果兒?自己腦海裏依稀記得的果兒的樣子該是嫵媚脫俗的,眼前的人卻是一個端莊平實的農家女形象。

  “三郎,怎麽了?是我醜了嗎?”

  她的一句話將寧塵自癡傻中治愈,“沒有沒有”,寧塵連連搖頭。

  “坐吧,不知道你什麽時候來,便做得早了些,怕是有些涼了吧”她說著,將手中的菜放在案上,然後走向榻邊的妝台前取下包頭的錦帕和圍裙,再對著銅鏡整了整發冠。

  月白的齊胸襦裙,裙擺上的天藍色的水波紋,藍色的布錦鞋,髻上銀釵上一顆藍色寶珠,似這草廬,這滿室帳幔都為了她這身裝扮所造。

  瞧見寧塵呆呆未動,她走了過來,拉起寧塵的手往幾案邊來,然後讓寧塵坐下,自己也到對麵坐下,這時再看,便是那個柳眉輕描,皓齒星眸,月貌花容,仙姿玉色的樂果兒,等等,寧塵又覺得她周身的氣質和這熟悉的味道似是樂芙兒,但她對自己的那般態度和親昵之感又似樂果兒。其實寧塵並不能將二人分得太清楚,兩人並未一同出現過,寧塵還曾經想過兩人隻是一人,而那日在長亭隻是風華樓的一個其他姑娘。

  “三郎自進來後就一直盯著人家瞧,是太過思念人家了吧?”樂果兒調侃道。

  “對對對”,寧塵慌忙的拿起筷子掩飾的答道。

  一道升平炙,一道花折鵝糕,她悉心的為寧塵夾起一塊鵝糕,輕言“三郎嚐嚐,記得上次我們這般已是兩年前了吧?”

  “對,兩年了,這兩年你們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還在忙活著,寧塵試探叫一聲“芙兒?”

  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瞧了一眼,然後盛了半碗冒著熱氣的春香泛湯道“你是更思念姐姐嗎?”

  寧塵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清楚自己對兩姐妹誰的思念更濃一些,或者說他根本不清楚他對她們的感覺那是不是思念。

  寧塵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不想欺騙眼前之人,她是果兒,她是武陽的女人,是和自己在風華樓同榻而眠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有寧塵想要探知的真相。

  “你們去長安了,還好嗎?”寧塵問。

  “還好,你的信收到了”果兒答。

  “去長安可是有事情辦?”

  “也無大事,就是想回去看看”

  “還回洛陽嗎?”

  “三郎,你想我回嗎?”

  “那自然不願,芙兒呢?”

  “她很好”

  見她不願談起,寧塵也不再問,兩人一言一語,草草吃了兩口就收拾起來了,樂果兒自然不讓寧塵動手,但寧塵還是幫她收拾著,之後兩人坐在草廬的木階上,看著遠方那即將隱沒的落日,“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我尋來太原府,一路詢問就找過來了啊”樂果兒靠過來言。

  “怎麽不去梅園?”

  “你是打算娶我了嗎?”樂果兒聽了寧塵的問話,突然坐正了問。

  寧塵也愣了,他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如果說沒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那隻是一個念頭閃過,卻從來沒有認認真真靜心考慮過。樂果兒已經和自己有了那般關係,娶她是自然的,可是什麽時候,怎麽娶,他並沒有什麽經驗,他也未曾有個這樣的經曆,突然提起,他也沒有想好該怎樣。

  他愣了一下開口道“可是你一人住在這裏我怎麽放心”

  “那你留下來吧,三郎”她湊近了寧塵撒嬌道,那是乞憐,是撒嬌,是對一個男人最大的衝擊。

  “這裏太過偏僻,實在不適合住人,不然去城裏吧”

  “我很喜歡這裏,有山有水,有落日,有紅霞,還有三郎,不是嗎?”

  寧塵竟然無言以對,確實,這個草廬,這方天地有著絕佳的美景,是一個怡情閑居之所。

  夜色漸漸籠來,寧塵也想著把她帶回梅園,她卻先開口道“走吧,三郎是當真要留下來嗎?”

  “走?”

  “逗你的啦,我在城中的客棧已經住下啦,走吧,回城”

  兩人並轡而行,到城中,她確已入住,有兩個使女同在,寧塵方安心離去,臨走時樂果兒道“三郎,明日你還會去嗎?”

  寧塵愣了愣,點點頭。

  一個多月,每日午後寧塵都會去棲鳳峽,去那間草廬,同樂果兒聊天,同她一起做吃食,一起清唱高歌,一起談論這美景詩詞。

  寧塵同她習琴,總是彈錯曲調,但依舊是歡愉的,他漸漸喜歡這種感覺,不去想她的秘密,不去想自己和她的關係,自己和她的將來,隻有眼前,隻有這落日殘雲,隻有這一片宮商。

  五月廿一,寧塵如約來到草廬,可今日的草廬似有不一樣之處,它掛起了燈,雖未點亮,卻高懸著,隨風搖著。

  “三郎膩嗎?”吃過東西,兩人躺在山頭的雜草中,樂果兒問。

  “膩什麽?”

  “我怕三郎會膩”她幽幽的道。

  “我娶你可好?”寧塵看著那飄過的流雲問。

  “對不起”身旁之人未動,良久她輕聲道。

  寧塵沒有言語,自己的話說出口,他便沒有想過聽到答案,隻要說出已經足夠。

  “三郎並不快樂,這幾日我感覺到”樂果兒言。

  “這與你無關”寧塵言。

  “不,有關,我知道我有些事情沒有告訴你,我知道你總是在猜身邊每一個人的心思,你總是壓抑自己,總是想竭力的保護身邊的每一個人,總是想對身邊的每一個人付出真心,我不該逼你”樂果兒顫聲道。

  寧塵翻過身來,他凝視著樂果兒,他在她的眼裏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另一個自己,確實,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他太過壓抑,他總是在貪婪的索取,索取身邊人的愛,也總是在無盡的付出,付出自己的真心,他太在意每一個人的想法,他太在意每一段風景,以至於他總是拖著疲憊的身軀在欣賞著美麗。

  寧塵看見那雙眼,那雙眼裏是自己,一個本應活得瀟灑的自己,一個本應肆意妄為的自己。寧塵看見那雙眼,那雙眼裏是愛憐,是對自己的深深憐惜,是對自己的濃濃愛意。

  寧塵湊近了那雙粉唇,他此刻眼裏是流雲散後的迷離,是愛與情,癡與欲的迷離,是蜜意聚起後的真切,是得與失,聚與散的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