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壞規則？

  皇後愣了愣。

  她像是聽見了什麽奇怪的聲音一樣, 狐疑的看了皇帝一眼。即便這種時刻, 聊著這種話題，這兩人之間的氣氛也並不尖銳。兩人也仿佛一點都沒有生氣, 看不出什麽情緒波動，皇後還是剛剛進門那個充滿活力和少女氣息的貴婦, 皇帝還是她沉穩溫和的丈夫。

  但她明白, 索瑞斯不會用這種事情來說笑, 這麽多年來他從不曾對拉伯另眼相待, 但那畢竟是他的另一個孩子，血脈無法斬斷，天天在麵前晃來晃去，索瑞斯不可能真的說不管就不管。說起來當時也是自己太衝動了, 人死了就什麽都結束了，隻有活著才能有將來, 才能有更多的問題，遇到更多的意外。

  當時還是太年輕。

  這也給了索瑞斯充分的理由，讓他把這個眨眼的孩子徹底帶進了宮裏。畢竟他在外麵無親無故了嘛。

  小孩子生命脆弱，路上摔一跤，生一場大病，晚上睡覺是窗戶漏風, 吃壞了東西, 一條小命就沒了。人的漫長的一生當中最不缺的就是意外, 沒看見她的母親就是因為意外離世的嗎。隻是這個孩子的運氣實在是好, 他有一個無能的母親, 卻有一個強大，並且不願意放棄他的父親。

  當時索瑞斯和她玩了一局遊戲。

  古早時有一種叫做煉金術師的職業，他們彼此之間為了爭奪更高的地位，互相比拚切磋煉金技藝，不斷推動著煉金術的發展，各自的技藝也越發精粹。正如有時宿敵與摯友並沒有那麽明顯的區別，即便是夫妻之間也不過是至親至疏的關係，原本總是擔心自己的缺點被發現，總是想要讓自己以更加美好的一麵麵對對方，相處時幸福愉快中總有些下意識的小心翼翼的兩人，在一次一次的交鋒之中，反倒有些放開了手腳。雙方對於彼此也有了全新的、顛覆性的認識。

  這個職業之中有一個規則叫做等價交換，他們當時就討論了如果將拉伯作為煉金術師手中的材料能夠煉化出什麽東西。

  她思來想去，他太小了，作為人類來說，能夠發揮的作用實在太小了，而且身份敏感，過於特殊，本人並沒有展現出過人的優勢和才華。可以說既是現任帝王的汙點，又因為身份原因永遠絕了他會登上王座的可能，實在是非常尷尬，但是聽說他曾經簽署過器官捐獻的卡片，看來也是一個願意幫助別人的好孩子，有這份心實在是寶貴，想必他在不久之後就能如願以償，真正的幫助更多的人。

  索瑞斯也讚同拉伯的心意可貴，但是他認為惠及他人還有更好的辦法。

  畢竟拉伯還是個小孩子，就算有心做些什麽，也總是力有不逮。但皇後不同，她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可是自從兩人有了大皇子阿方索之後，她因為要教養未來的儲君實在太過疲憊，個人的時間幾乎全部都被擠占一空，連曾經的朋友們都不再聯係了。這樣寂寞而勞累的皇後令人十分心疼，於是他認為皇後應當重拾與他人的友誼。隻要來人能夠進入皇宮，隻要皇後願意與那人相交，隻要那人並不打算對帝國和他的子民作出不好的事情，他都願意承認這個人是皇後的朋友。身份在這時並不是最重要的，能讓皇後感到放鬆和愉快才是。

  畢竟比起年幼的拉伯能做到的事情來說，得到皇後的友誼這件事情本身就足夠惠及他人了。

  這樣也不錯。

  皇後同意了，她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認同了索瑞斯的提議。確實，皇後的友誼能夠幫助更多的人，也能讓自己不再這樣孤單，既然從前的友誼已經隨風而逝，那麽也是時候結交新的朋友了。

  他們達成了一致，皇帝希望皇後在日後的下午茶時間能夠度過一段快樂輕鬆的時光，皇後祝願拉伯平安順遂所願得償。

  這場煉金術師的遊戲直到今天兩人都緘默的遵守著彼此的規則，拉伯果然平安順遂，皇後果然得到了許多人的友誼。

  一直以來她都不再將目光隻對準拉伯一人了，他終於平安長大，也不再是一個孩子。那些曾經能輕易奪去孩子生命的意外已經不太能對他構成威脅。一場感冒可能讓一個幼童喪命，但對一個少年人來說，即使不吃藥也不過抗幾天的事情，日漸強健的體魄那些能找上他的意外也不再那麽頻繁的出現在生活之中。

  她恪守規則，這麽多年來她都在專心的獲取他人的友誼，沒有再考慮過讓拉伯真的去幫助他人。

  當索瑞斯公開指責她違反規則，皇後的第一反應自然也不是慌亂。

  “陛下是否搞錯了什麽？”她疑惑：“我一直都在扮演一名稱職的煉金術師，並沒有違反煉成的法則啊。當時的祝願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收回，不僅看管著自己，也看管自己的朋友，所以我並不能接受你的指責。”

  她看著索瑞斯失望地垂下了眼睛，心中疑惑更盛。頭上的冠冕已經取下，頭皮放鬆了，脖子的負擔也不再那麽巨大，她一手托腮支在桌上：“陛下仔細想一想，你與我共舞了這麽長時間，我並不是一個舞技拙劣的舞者，當一首樂曲進行到最關鍵，節奏最快的時刻，我是不會犯下這種錯誤的——所以不妨向我解釋一下，我想我們之間也許有所誤會。”

  索瑞斯沒有抬起頭。

  與皇後共舞至今，她的舞技如何，索瑞斯是最明白的。他早就已經認清了他正在與這世上最卓越的舞者共舞的事實，也明白自己必須要時刻小心謹慎，步步為營，才能不踏錯節拍，才能跟上節奏。從不出錯的皇後在這種時刻也一樣如履薄冰，甚至更加小心翼翼，他也實在想象不出到底是什麽情況下才會讓這樣一個人真正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他並不是一個蠢人，有些事情即便無法當時做出正確判斷，但在之後也會有所察覺。拉伯已經平安渡過了這麽多個春秋，與皇後的祝福關係緊密，他他不相信，也不願意相信，在這種關鍵時刻，皇後會違反遊戲的規則。可是人總是有慣性思維，一件事情曾經出現了太多次，再次出現的時候他自然而然也會第一時間想到始作俑者。

  他對這個孩子總是心懷愧疚的，這麽多年來他始終淹沒在另一個愛子的光輝之下，但他一直都很懂事，從不因為這些事情怨恨他。拉伯沒有朋友，與阿方索如影隨形，這些年索瑞斯幾乎沒有怎麽關照過他，其中原由複雜也始終不曾解釋過，但是這個孩子溫和的雙眼從來沒有一絲怨懟。明明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但始終無法得到他人的正視，即便如此也從來沒有聽見過他有什麽劣跡。他與阿方索關係始終親密兄友弟恭，他欣慰的同時也遺憾，如果這個孩子能真正成為阿方索的兄弟就好了。

  這個孩子始終平靜又溫和，好的讓人忘記了他曾經也收受過磨難煎熬的。所以當溫和的拉伯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索瑞斯其實是感覺有些無所適從的。隨後又有些拿不準，這種時候應該嗬斥他失禮還是安撫他。

  他甚至有些擔心，這孩子為什麽要哭他一清二楚，沒有人整天在死亡邊緣徘徊還能毫無所覺，但他卻不能給他回應什麽。如果拉伯說是因為害怕皇後，害怕死亡，希望能有朋友陪伴，希望能被他人看見，這些話都是他根本無法回應的。

  但是這個孩子太懂事了。

  他隻是說自己思念意外中過早去世的母親。

  意外。這對母子確實是他人生當中最大的意外了。

  於是他拍了拍拉伯的肩膀。

  “不用害怕。”他答非所問：“我是你的父親，拉伯，很抱歉沒有像疼愛阿方索那樣疼愛你，希望你能理解。但是你現在已經長大了，我想你可以，自己保護自己。”

  之後，他做出了一項讓自己現在看來有些後悔的決定。

  他交給了拉伯一樣東西。

  “這是什麽？”淚眼朦朧的拉伯縮著肩膀小聲問道。

  “這是父親對你的祝福。”他說：“希望，能為你隔絕那些你不願意承受的意外。”

  這是他不能對皇後坦誠的。他現在甚至無法確定當初的那一起所謂的意外到底是皇後的手筆，還是真正的巧合，又或者，這是他想要保護的兒子在他麵前的苦肉計。盡管也很快讓自己的人去盯著拉伯是否有其他的動作，但一切如常，他並沒有多餘的動作。

  皇後現在的表現是真的毫不知情，如果這是偽裝的話，那就說明他已經沒有資格與她共舞了。

  “.…..希望如此吧。”他說：“拉伯已經大了，皇後。”

  “我明白，拉伯能平安長大，我也非常高興。”她滿不在乎的點頭：“我看我們還是把遊戲的事情，就先放到一邊吧，我之前來是想要向你確定，我的兒子是否真的要回來了。”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重新雀躍了起來，帶著期待和擔憂，甚至忍不住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桌上：“他怎麽樣？受傷了嗎？是不是把那些殘餘都已經剿滅了？”

  索瑞斯又沉默了。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對她提起這件事情，大割草到現在，並不是沒有真的翹出奧威爾埋在這裏的釘子，隻是……

  “皇後，你先坐下。”他放緩聲音，像是怕驚走落下的鳥兒：“先坐。”

  等她坐下，他重新握起皇後的手，雙手握著，把她完全包裹起來。

  “薇拉，我要跟你說的話，你聽了不要著急。”他緩緩的說：“阿方索確實是要回來了——不不，別打斷我。”

  他輕輕拍了拍皇後的手背，製止她接下來的話之後，略微深呼吸一次：“但是，這次我們並沒有取勝。”

  皇後愣了愣：“什麽意思？”

  接下來的話實在有些難以啟齒，但這些都是必須要說的，逃無可逃。索瑞斯看向她：“意思是，阿方索能回來，就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我們慘敗了，薇拉，真正的戰爭就要到來了。”

  ·

  “阿方索殿下，求救信號已經發出，正在等待帝國的回複。”

  “好。”

  “阿方索殿下，目前已經遷躍到安全星域，預計還有兩天到達帝國。”

  “知道了。”

  “阿方索殿下，星艦受損太嚴重了，我們剩下的燃料可能無法維持這樣大功率的消耗，我們該怎麽辦？”

  沉吟片刻，阿方索看向提問的士官：“我想先聽聽你的想法。”

  “是，我認為應該優先保證主引擎的燃料供應，關閉非必需的輔助係統燃料消耗，切割已經確定完全無法再使用的受損部分，以確保我們能夠以更快的速度安全到達帝國。”

  “很好，就按照你說的辦吧。”

  躊躇滿誌而去，失魂落魄而歸，說的大概就是現在的阿方索了。

  曾經看到冒險故事當中的主人公死裏逃生之後總會激動萬分，感謝生命的饋贈和神明的庇佑，心情總是久久難以平靜，但無一例外都是對於能夠活下來這件事情充滿了感激。作為讀者，他自然而然的將自己帶入了英雄的角色之中，每每看到這種場景它總會產生感同身受之感——誰會不喜歡大難不死的橋段呢？看到英雄在磨難之中絕處逢生，這不是最令人慶幸的事情嗎。

  可適當這件事情真的發生在了他自己的身上的時候，他似乎並不如同書中描寫的，或者自己想象當中的那般慶幸。

  這是一艘全新的戰艦，至少在出征的時候是這樣，但現在這艘戰艦僅有三分之一的部分沒有被戰火完全摧毀，光驅引擎隻有一個依然可以使用，在一次遷躍之後已經徹底報廢，隻能做常規航行。不過好在上一次他們遷躍了足夠遠的距離，已經來到了安全區域。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做足了充分的準備，已經能夠麵對戰火硝煙的洗禮，能夠接受它們的殘酷和無常，但此時，阿方索依然有些沒有回過神來。這種狀態不對，他不能用這種狀態來麵對這件事情，這對於之後的工作沒有任何好處，但他就是如同入了魔一樣，精力無法完全得到集中。他能夠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在經曆的每一件事情，但卻無法讓大腦對此做出任何有效的反應，能夠理智在大腦中發揮著作用，不斷呼喚他趕快開始應對接下來發生的種種，可是大腦的指令卻無法有效的傳達到身體的各個部位 ，簡直就像是傳出神經出了問題一樣。

  這種狀態從希伯來昂元帥下令奪旗易幟開始就一直存在，並且持續到了現在。四肢末端的顫抖到現在也無法遏製無法遏製，連帶著他的心情也從最初的驚愕、難以置信，到現在的一片空白、完全無法做出反應，這一係列的症狀讓他幾乎沒有辦法正常工作。好在長久以來的教育讓他明白現在隻有他絕對不能倒下。

  不能讓希伯來昂元帥和那麽多人的犧牲白白浪費。

  全憑這個信念支撐，他現在還能端端正正的坐在指揮位上。

  腦袋裏閃過的念頭太多了，紛繁複雜，他隻能覺得亂哄哄的東西充斥著他的大腦，但卻一點有效信息都無法提煉。希伯來昂元帥的一言一行仿佛成了一場不斷循環播放的電影，以倍速形式不斷在眼前重現，最後總會定格在那個站在指揮台上的背影上。

  他原本想要把這些不會對局麵有任何幫助的畫麵從腦袋裏全部趕走，可是根本做不到。一次又一次的循環往複，他在記憶中發現了許多因為自己的情緒和當時所處的環境影響下所沒能發現的東西。

  比如在所有人躊躇滿誌要奔赴那場大家以為注定會取得勝利的戰爭時，這位老元帥並沒有表現得多麽興致勃勃，他反倒有點袖手旁觀的意思。雖然沒有出言打擊年輕人對於戰場的熱情，但眼神中似乎總有那麽一點淡淡的嘲諷，大約可以理解為“沒抓過刺蝟不知道紮手”的意思。

  比如他在最初的時刻一直把他推得很高。盡管大部分的指令都是元帥在下達，但每項指令之前，他總會當眾先問過自己的意見。這過分的尊重和看重自然而然的讓自己一時間有點得意忘形了，他甚至忘記了那些建議和指令原本就是元帥提出來的，自己做的不過就是點頭說好而已。那些指令本身就已經足夠完美了，他再怎麽看也看不出什麽需要補充的地方，隻是氣氛的烘托之下，他似乎漸漸把這些東西當成自己提出的了。

  再比如，當察覺到自己的懷疑的時候，一向性格激烈的元帥沒有瞪起他那雙嚇人的眼睛，沒有與自己激烈爭辯，沒有質問自己，他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後低頭告退。

  現在想起，元帥真正如同獅子一般須發皆張的時刻，並不是他大失所望奪帥易幟的時候，而是特裏爾頹勢盡顯，顯然已經回天乏術的時刻。

  那時候，原本已經打算以死謝罪的阿方索在被塞進唯一一艘還能完成星際遷躍的星艦時，隻能看見元帥轉過身去的模樣。他看見他的眼睛裏正燃燒著熊熊的火，那些流淌的岩漿正滾滾的灼燒，映入眼眶的戰場已經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這是一場注定有去無回的戰爭，隻是元帥明知是死也要向前，他用鮮血和炮火生生的鋪出了一條通向生的路，用人名把他推到了安全的地方。

  “殿下，我會為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死亡近在眼前，每一秒鍾都有士兵死去，星艦墜毀，元帥負手而立，如同一座大山恒更在炮火與阿方索之間。

  他一動不動，在大門關上之前就已經開始下達命令。大門合上，星艦啟動，他漸漸遠離希伯來昂元帥，看著那些火花靜默的炸開又熄滅，星艦毀滅的碎屑在空中漂浮，又被下一艘正在墜毀的星艦下落時帶的翻滾著墜下去。

  太堅定了。

  到底是什麽讓他能夠這麽堅定的走向死亡呢？他在這場戰爭中沒有犯下任何錯誤，也許唯一的錯誤就是輔佐了一個沒有對他完全信任的主君。

  正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一個硬骨頭的戰神，心甘情願用他的命換了自己。而他竟然用近乎羞辱的方式懷疑了他的忠誠。

  值得嗎？

  仔細想想，既然這場戰鬥已經以慘敗告終，那麽在接下來的時光之中，特裏爾與奧威爾的戰爭肉眼可見無法避免，享有戰神之名、曾經力挫奧威爾、一路輔佐自己的父親登上王位的希伯來昂元帥，無論從哪一方麵來看都會比自己發揮更大的作用，為什麽會選擇保全自己呢？

  撐著頭的手深深地插進頭發之中再握緊，頭皮撕扯的疼痛讓他感到更加痛苦。

  ——他明白的，隻是這隻能徒添愧疚。

  因為他是帝國的大殿下，他是未來的皇帝，他的身份不允許他在這種時候，以這種方式死去。

  是他，害死了希伯來昂元帥。

  阿方索痛苦的皺緊了眉，他不禁開始懷疑，這樣的自己，真的有資格統治帝國嗎？曾經無比憧憬著有一天自己能夠接過父親手中的權杖，君臨天下開始自己的統治，幻想著在自己的帶領之下，破曉之鷹羽翼能夠更加豐滿，能夠飛得更高。但此時他卻開始忍不住深深的懷疑起來。

  做得到嗎？就憑這樣的自己。

  輾轉反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在煎熬中度過這兩個日夜的。也許是近鄉情怯，在求救信號收到了來自特裏爾的回應的時候，阿方索甚至產生了幹脆就此逃走的衝動。

  沒錯，這很愚蠢，可是他即便承認自己愚蠢，也不想要帶著這樣的恥辱回到帝國，承受他人關切的詢問和打探的眼神——他要如何麵對老元帥的遺孀？

  咬住舌尖遏製住自己下達“掉頭”的命令，登上前來接應的領航星艦，他僵硬的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下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他長長地歎息一聲。

  至少，回到家之後不用再擔心自己會被突如其來的炮彈炸成碎片。他自嘲的笑了笑，站在鏡子前，他幾乎認不出這個憔悴的幾乎快被打垮的人是誰。佝僂著，兩頰審慎的下陷，眼睛因為缺乏睡眠而布滿血絲，眼下全是淤青，看起來簡直像個僵屍。

  這幅樣子根本不用旁人詢問，他自己就已經將戰敗的信息掛在了脖子上。

  畢竟是要回家了，要麵對父母親，無論如何要打起精神來。

  他想著。

  更何況……恐怕前來迎接他的人之中還會多出一個。

  想起自己一直親若兄弟的拉伯，阿方索除了感到心寒，就隻剩下震怒了。

  事到如今，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來麵對這位昔日的兄弟了，絕處逢生的自己就算再傻也不會再對他心無芥蒂。曾經他認為的那些毫無證據的懷疑此時都能在拉伯身上找到淡淡的影子，已經無法再偽裝成自己親密無間的好弟弟的拉伯到底會以一副怎樣的姿態來迎接自己，他還能無所顧忌的對自己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嗎？那些關切的話他還能全無障礙的說出口嗎？

  他怎麽謀害一直對親密無間的兄長！怎麽能以下犯上謀害儲君！

  阿方索明白自己的母親一直都不喜歡拉伯，甚至幾次明示自己不要與這個人相交，他不是什麽好的玩伴。隻可惜自己並沒有聽話。

  恐怕拉伯對於自己能夠活著回去也會感到非常驚訝吧，不過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好好看看在父母親的麵前被揭下了偽裝的羊皮之後，他還能再怎麽偽裝自己這副嘴臉吧。

  這樣想著，阿方索打定了主意。

  他原本還在衝動之下想過要在回去之後再與拉伯當麵對質，但頭腦混亂的這些天，他在一片空白之中無法思考，如今清醒過來之後反倒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不需要去找拉伯對質，他的身份就是壓製對方最好的武器，很多情況下他隻需要表露態度就會有很多人爭先恐後的願效犬馬之勞，相對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出手，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排。

  他要揭下他的羊皮，他要讓被蒙蔽的人們知道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毒蛇，他讓他顫抖，讓他恐懼，讓他跪地求饒！

  拉伯應該感到愧疚，感到後悔——這是他應該承受的懲罰！

  有了這樣的信念，原本一心想要逃走的阿方索甚至開始期待起與親人的見麵來。一路盼望之下，原本頹廢憔悴的少年終於有了些神采，眼睛也不似之前一潭死水了。

  通向皇宮的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了，還沒有那一次能像現在這樣，覺得它如此漫長。

  再快點，再快點。

  他心中想著，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把其他人甩在了後麵。

  前麵的路口向左轉，再不過幾分鍾就能到達父親的書房——

  疾行的腳步驟停，身後拖著的長長隊伍因為這麽個一刹車亂了一瞬，侍者差點撞在阿方索的背後。

  拐角處，還有其他的人。

  拉伯因為身份原因，身邊的侍者少得可憐，出門在外的時候往往形單影隻，並不會像阿方索一樣陣仗浩大，所以行動起來也非常輕便。

  阿方索看著正言笑晏晏站在不遠處的拉伯瞪大了眼睛。

  他看起來真是變化巨大，曾經缺乏自信的瑟縮已經全部褪去了，曾經形單影隻，如今身邊也終於站上了一個朋友。逆光站著的少年模糊了輪廓，如果不是他首先出聲，幾乎叫人不敢認了。拉伯似乎一早就等在那裏了，鬆柏一般挺拔的少年笑著，對著阿方索行了一個標準的宮廷禮。

  “祝賀你平安歸來，親愛的阿方索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