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作者:使魔幽夢      更新:2021-04-01 03:59      字數:8320
  人真是奇怪的物種。

  說是不知道如何麵對, 但在回家途中那些難以入眠的夜裏和突然驚醒的夢中, 他總是忍不住去想,想如果他們兩人真的再次見麵會是怎樣一副場景。他試想也許是自己錯怪了拉伯, 假設可能他也有什麽不得已的苦衷,或者被壞人蒙騙——可是不對, 不管怎麽想都不對。

  有苦衷,有怨言,為什麽不能直接告訴他呢?被人蒙騙,有誤會, 也一樣可以直接找他來說, 難道他會因為一兩句話就把自己的兄弟直接拋棄嗎?無論什麽時候, 他對這位兄弟都一直關懷有加。拉伯不能參政,他就把自己聽到的, 能說的都告訴他。拉伯形單影隻, 他在繁忙之餘也親自斟酌人選, 最後親自為他引見了一位同伴。

  平日裏的照顧都不足掛齒,不用多提了, 身為一個兄長,照顧自己的弟弟妹妹是他應該做的。隻是平心而論, 比起路易和傑西卡,他對於拉伯的關注和關照真的夠多了。就算不是為了讓他報恩, 至少……在這個人人都視他於無物的時刻, 他的眼睛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他, 他希望自己的注視換來的不是一把朝他的眼睛戳過來的尖錐。

  將心比心,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付出換來的回報是毒蛇的尖牙。

  此時此刻,阿方索心中竟然沒有太多額外的情感,麵對這位曾經讓自己咬牙切齒輾轉反側的兄弟,再次與拉伯見麵時,他好像突然平靜下來了。

  說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好像不太妥當,因為他並沒有感受到之前那樣強烈的情感被壓抑下來等待爆發,取而代之這種空白似乎用抽空來形容更加合適。之前的情感無論是正麵還是負麵,無論是踏上土地時回歸故土的酸澀沮喪愧疚,還是正麵確認被自己的兄弟背叛後的震驚憤怒怨恨,一瞬間全部都抽空不見了。

  一瞬間強大的陌生感籠罩了阿方索。他突然產生了一種錯覺,明明身處他從小長大的皇宮,明明眼前這個是在出征之前還言辭切切想要給自己幫上忙的兄弟,可這一瞬間,他卻覺得自己好像才是那個皇宮的客人一樣。

  拉伯光鮮奪目,站在那裏挺拔如鬆柏,儀態萬方,與一身狼狽的自己一比對,仿佛他才應該是儲君,此時正是主人出門來招待上門來的窮酸親戚。

  聲帶變得如同一塊石膏一樣僵硬,阿方索看著拉伯,看著他身後還站著的,由他親自引見給拉伯的夥伴,清了清嗓子,艱難地開口問了一聲,“拉伯,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說點什麽吧。

  他在心中不知道是祈禱還是乞求。

  好像隻要這個時候拉伯說出點什麽來——什麽都行,什麽都無所謂——或者與現在的狀況有關,或者無關,哪怕隻是把剛才的問候再重複一遍。隻要他能說點什麽出來,他就能順著樓梯走下去,好像一切就能回到最初的樣子,回到他出征之前的那般融洽。

  他看著拉伯,眼神中帶著自己也沒能察覺到的卑微,眼神正在祈求著主人的施舍。

  但拉伯隻是笑。那笑容仿佛已經被刻刀一筆一筆的雕在了他的臉上,阿方索恍然想起,似乎除了第一次他發現在躲在花叢裏偷偷獨自哭泣的拉伯,他從來沒有在他麵前露出過出了笑容之外的其他表情。也許有時會眉頭稍微皺起,帶上一點微不可查的無奈或者委屈,但在溫暖又親熱的笑意之下,這一點點的不快根本無法被人所察覺。

  現在,他臉上依然是這一副親熱的笑容。

  曾經看的親熱,現在阿方索隻覺得寒意從心底發起來,讓他忍不住發起抖來。

  你什麽時候開始不滿的?

  他想問。

  你如果有什麽不滿,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疑惑衝淡了最初的怨恨,他現在其實已經想不起來之前的打算了。既然忘了要讓拉伯羞愧,要揭開他的羊皮,要讓他的醜陋嘴臉為所有人知悉,那就幹脆先不提了吧。

  隻是這些言語他都沒有機會問出口。

  阿方索腳被釘在原地,可是拉伯的可沒有。他一言不發,臉上春風和煦,抬起腳步開始朝著阿方索走了過來。

  兩人之間的這一段路並不長,盡管心情並不相同,兩人卻無端誕生了相同的感受——時間怎麽過去了這麽久?

  阿方索看著這位走向自己的兄弟,他的影子被太陽拉得有些長了,或者說有些太長了,看起來像隻隨時會脫離主人,從他腳下延伸出來的怪獸。光影交錯,腳步踏踏,他一時間仿佛看到了一道錯影。他看見拉伯的影子好像突然縮短了,縮得很短,變成小小的一點點。仿佛蹲的時間太長了,站起來腳還有些蹣跚。

  當時他是怎樣朝自己過來的?

  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懷著他自以為了解,實則根本大相徑庭的心情,隻在臉上露出些旁人猜測的情感,讓他人覺得“果然如此”,將心中其餘的感情全部壓住。他現在如同多年前一樣一步一步走向了自己的兄長,隻是腳步已經無比堅定,臉上也沒有了風幹的淚痕和狼狽的眼淚鼻涕。

  阿方索這時候才突然有了實感——拉伯真的大了。

  可是在這個想法剛剛產生的下一瞬間,這位讓他覺得已經不再是遇到委屈或者想念母親的時候回偷偷躲在花叢裏哭泣、看到兄長會有些冒失的迎上來的小少年的弟弟在平地上卻像是崴了腳一眼趔趄了一下。明明是這樣緊張的時刻,上一秒兩人還劍拔弩張,但現在他卻隻想笑一聲。

  看,你果然還是個小孩子。

  大概是這樣的心情吧。

  隻是這個笑容還沒來得及在他臉上紮根,嘴角還沒有抬起到可以稱之為微笑的弧度,驚懼震悚突然一不可違逆的姿態席卷而來,將之前一切能與溫馨掛上鉤的推出界外。

  拉伯因為一步趔趄突然降低高度,正是這一錯身,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光刺的眯了下眼。這種時候身體的反應往往是快過大腦的。所為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從阿方索懂事的時候開始,老師教給他的第一課就是一個簡單的道理——目光聚焦的地方最容易被人鎖定。

  “人生在世,真是一秒也馬虎大意不得啊。”

  這是那位老師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他早已從最初的每次應答到有些煩躁,再到耳朵起繭習以為常,到現在來看這位老師終於可以鬆口氣了,他在長年累月的浸染之下似乎把這句話印在了腦海之中。

  皇宮內並沒有極高的建築物,換句話說能夠作為聚集點使用的地方少之又少,但是他們現在正處在平地上,隻要稍微高出一些的,都可以作為狙擊點來使用。特裏爾建國十五年,萬幸從阿方索從出生到現在,並沒有經曆過諸如刺殺或者交火之類的動靜,但在一次又一次的演習和學習之中,他早就對瞄準鏡的反光產生了條件反射。

  在這片空地上,有資格讓死士冒著這樣大的風險在皇宮內架起槍的,也不過就自己、拉伯,勉強還有一個菲歐子爵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的高強度壓力讓他的腦袋不太靈光了,想到這裏時間就已經用了不少,他似乎已經沒有時間繼續思考下去了。於是在揣摩出在這裏究竟是誰的風險更大之前,阿方索動了。

  “拉伯!”他縱身向前,伸出手去:“趴——”

  後麵的話消失在了風中。

  從準鏡的方向射過來的那顆,並不是普通的子彈。它在中程突然加速,撕裂風的噪音過於尖銳,卻將那些遲來的注意力遠遠摔了身後。它來勢洶洶,僅憑旋轉的氣刃就將拉伯肩膀上的衣服連帶皮肉一並擦掉一大塊,一時間鮮血噴濺,甚至還有沸散出來的骨頭碎塊。僅憑旋力就講拉伯帶倒,子彈去勢不減,直直的撞上了阿方索的胸膛。

  原本從空中躍起的阿方索被擊中後還沒來得及落地變向後倒去,那顆子彈果然另有玄機,他的胸膛從裏麵炸開,連帶半邊肩膀都已經與身體分離,拖在了地上。

  人體想要感知到疼痛,並對痛苦做出反應其實是一個非常麻煩的過程。需要表皮首先感覺到痛楚,隨後將痛苦化作信號發送給傳入神經,再由傳入神經傳遞到大腦皮層。到這一步,人類對於痛苦的感受才算是完成了,之後便是做出反應。有需要大腦皮層將反饋通過傳出神經重新發送到表皮。

  阿方索覺得也許是這份痛苦的太過突然劇烈,突然出現又過於鋒利以至於傳入神經直接就被砍成了好幾段,大腦根本就沒有接受到疼痛的信號。他並沒有感受到來自身體內部的爆炸究竟給自己的身體帶來了多麽劇烈的痛苦,他隻是覺得自己被爆炸的震蕩波被一下子炸蒙了,這震蕩波實在過於強烈,連靈魂都被擠到身體外麵去了。

  冰冷和缺氧的侵襲來的過□□速,他看到所有人亂成一團,那些象征著生命和溫暖的鮮紅液體正爭先恐後的從自己的身體裏奔流而出,身體成了決口的堤壩,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血液在地上匯聚、分流再匯聚。

  不過好在似乎拉伯也不是毫發無傷的,他的肩膀雖然也被紮了個稀爛,但跟自己一比真是毫發無損了。

  那這麽看來,也許那顆子彈從一開始並不是衝著要自己的命來的?

  在這種脫離了身體禁錮的狀態下,他思考的能力好像突然之間提升了數倍。從之前看到準鏡反光,到子彈從槍膛射出,再到它朝這邊襲來,路過拉伯,擊中自己,就從彈道來看,也許它從一開始想要殺死的人其實是拉伯。如果不是他踉蹌了一下,那也許那個子彈根本到不了他這裏,他最多隻會被拉伯飛濺的鮮血噴個滿臉。

  這麽想著,他在彌留之際竟然覺得有些慶幸。

  原來隻是自己運氣不好,這個人不是拉伯安排來要自己的命的。沒有任何一個人會用這種必殺的武器去賭一個巧合發生的幾率。拉伯對於這次刺殺如果沒有完全的把握,他的野心不允許他用自己的命去冒這種險。

  那看來確實是自己運氣不好了。

  這時,他才恍惚想起了自己在見到拉伯之前的那些輾轉反側和最初的打算,隻是現在看起來似乎已經沒有機會去實現了。無論之前他想做些什麽,無論是不是這位兄弟的安排——他都已經沒有機會見到父母了。

  混亂與鮮血從來是形影不離的好夥伴,無需任何催化,空地上已經完全被混亂所占領了。

  之前倒在地上的拉伯磕破了嘴巴,滿嘴鮮血艱難地抬起頭,強撐著自己支起來。他的耳力一向很好,他聽見了,當時是兩聲倒地聲。

  抬頭的動作牽扯著傷口,每動一分都是煎熬。就算常在心中把自己的處境自嘲為煎熬,事實上拉伯對於□□上的痛苦知之甚少,現在能從幾乎快要從自己的身上具象化出來的疼痛裏保留出一絲意識已經相當了不起了。

  現在拉伯突然有點疑惑,他不知道究竟是者過於劇烈,甚至愈演愈烈的疼痛作祟,還是有其他他自己現在沒有察覺到的因素。他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了。並沒有傷到肺部,但這一瞬間他卻覺得自己全身的器官全部罷工了。目光似乎突然之間有了穿透性,穿透了麵前驚慌失措的人群看見了胸口炸開了花的阿方索。一隻手臂已經無法使用,於是拉伯隻能拖著一隻手臂,蟲豸一樣在地上僅靠著另一隻手艱難的向前爬行。他肩膀上的傷口白骨森森,每一次發力運動都讓血冒的更高。血痕拖在身後,他艱難地往前爬行,一寸一寸縮短兩個人之間本就不遠的距離。

  終於,他的手指終於碰到了地上的一灘已經失去溫度粘稠液體。

  阿方索整個人像個泉眼,胸口處像是不會枯竭一樣不斷往外湧流泉水。隻是這顏色太過濃豔了,一時間讓人感到有些惡心。

  如果不是疼痛,如果不是這顏色詭異的噴泉,拉伯現在其實正在做他這麽多年以來最擅長的事情。他正從無數人的無視之中從他們的腿腳下穿過,一點點向前,朝著目標緩緩前進。

  從這些人腿腳之間的縫隙,他偶爾能瞥見一眼阿方索,很難看到臉,偶爾的一次,他看到他的眼睛一閃而過,似乎也正看著自己這個方向,隻是那個瞬間過於短暫了,他一時間無法判斷這算不算是一次對視。

  但幾乎沒一次都能看見他胸口那個過於可怕的猙獰泉眼。匍匐到最後,他終於能把手從這些腿腳的縫隙之間伸進去,終於握住了那隻已經開始失溫的手。於是人們的目光重新分出一些來聚焦在了他的身上,原本擁擠在前麵的道路疏通了一些,他終於看見了原本就狼狽而歸,此時更加狼狽了的阿方索,一時間不知道該震驚,還是該慶幸。

  久違的空氣終於重新湧入了肺部,隻是太著急,太擁擠,急促的呼吸之下他隻能咳嗽起來。

  阿方索已經沒救了,他的失血量,他過於可怕的傷勢無不昭示著這一點,拉伯甚至能看見那顆並不強壯的心髒還頑強的在空氣中一次比一次艱難的跳動著。那些映入眼睛的鮮血仿佛是通過這個通道一路灌進了他的大腦,他隻覺得腦袋越來越沉,根本無法思考了。

  思維已經趨近於零,他現在隻能全靠本能驅使自己行動。

  阿方索已經不能說話了,他看著拉伯,眼睛因為失血過多而有些渙散,看起來就像是在失神或者發呆——但他知道他正在看著他。

  拉伯覺得也許這個時候自己的意識已經被抽離得很遠了,他似乎看見自己正握著阿方索的手,低聲地乞求著他在堅持一會兒。他聽見自己似乎把阿方索所有的稱呼都叫了個遍,叫他大殿下,叫他阿方索,叫他兄長,叫他哥哥,但是一句也沒有得到回應。

  那隻手的溫度正在不斷降下去,他覺得阿方索一定有什麽話想要說,怨恨也好,辱罵也罷,畢竟自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還就沒做繼續跟他和和睦睦當兄弟的夢——但是至少要讓他說出來呀。

  尖叫聲讓他意識回籠。

  那是傑西卡的聲音。這個妹妹和路易一向形影不離,他在這裏說明路易也來了。

  意識突然回歸,周圍的嘈雜聲如同潮水一樣突然從耳朵裏灌進來,原本從眼睛湧進大腦的鮮血還沒有完全消散,現在又湧進來更多別的東西。他隻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爆炸了。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遲鈍地想著。

  有人握住了他與阿方索緊緊握在一起的手,似乎想把它們分開。隻是因為死亡來臨之後身體僵硬,以及另一個還沒來得及被死亡光顧的家夥過於頑固,這雙手簡直像是被焊死了一樣根本無法輕易分開。

  “放手!”路易低聲吼他:“別在這裏拖著時間了!他需要的是治療!”

  這個弟弟一向溫和的幾乎沒脾氣,與他的偽裝不同,也許是因為他與傑西卡並非擁有皇室血統,他們兩個一直不是什麽性格強烈的人。溫和的路易,愛撒嬌的傑西卡,這似乎就是兩個人所有的標簽了,他也是沒想到這個溫吞的弟弟還會這樣說話。

  不過也對,他們與阿方索感情一直很好,看到這樣的場景隻怕要嚇壞了。

  仔細想想,阿方索這樣的性格,如果隻是平日裏的相處,恐怕沒有人會和他感情不好吧?

  一時失神間,我在一起的手終於分開了。拉伯並不知道自己之前在堅持什麽,或者說是怎樣堅持住的,在手鬆開的時刻,他幾乎是同時就喪失了意識,如同解脫一般昏迷了過去。

  半夢半醒,渾渾噩噩,影影綽綽。

  他仿佛陷入了一個夢魘之中,到處都是粘稠的血跡,他隻是伸出手去,虛空之中便憑空噴泉一般落下一大灘血跡砸在地上。這血跡仿佛有生命一樣,敷一落地便開始不斷擴大,從中心處不斷冒出令人惡心的氣泡,像是一鍋魔女熬製的湯藥。從那些氣泡的中心處開始冒出其他的東西,先是一小片碎骨,緊接著又是一隻手臂,這口泉眼咕嘟咕嘟不知疲倦的不斷往外冒泡,眼看就要淹到他腳下了。他孤立無援不斷後退,直到背後地上了一堵牆,退無可退。

  那些血跡漸漸漫延了上來,爬上小腿,爬上腰肌,爬上咽喉,緊接著突然變成了一根又一根藤蔓般的手臂,將自己死死地纏縛起來。

  不應該是這樣的。

  窒息之中,他想著。

  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阿方索已經知道了自己背叛了他,知道了是他想要趁著戰場混亂置他於死地,他的得力臂助也在這次的戰爭之中永遠的留在了陌生星域,成了一片爆炸之後的星塵——計劃明明都在按照他預想的方向進行著,為什麽偏偏在這種地方出了偏差?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以這種方式殺死阿方索。

  今天的這顆子彈原本是要劃過他的肩膀之後擊中阿方索的腿或者腰——一個殘廢的儲君和健康的私生子之間應該如何選擇,在其他熱鬧鬧的時候他又能為自己贏得一絲喘息之機,為之後的計劃在爭取一些時間。

  可是為什麽這個人連猶豫都不會猶豫,就能上前一步?

  為什麽不猶豫?

  他不是已經都知道了嗎?

  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為什麽阿方索死了?

  這些問題一股腦的塞進大腦裏,給原本就雜亂無章的亂麻裏重新倒進了棉絮,讓局麵得更加混亂不堪。他一隻手無法動彈,另一隻手在空中痛苦的痙攣,如同枯死的樹根在空中張開又握緊,拚命去撕扯自己的頭發。他整個人埋進被子裏無聲嘶吼,這種感覺絕稱不上是大獲全勝、劫後餘生耳朵狂喜,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他隻是覺得冰冷。

  就像當初胸前被開了個大洞,鮮血流幹,心髒在空中漸漸停跳的人不是當時阿方索,而是現在的自己一樣。這種無形的淩遲幾乎讓他發瘋,讓生理上感到極端不適,拚命地發抖,空氣變成了冰冷的冰碴子戳的肺生疼,幾乎讓人無法呼吸。他被在被子裏,床鋪變成了一團流沙,他覺得自己深陷其中已經無法自拔了。

  那顆子彈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子彈啊!

  拉伯雙眼血紅,張大了嘴像一條擱淺的魚,拚命讓那些空氣灌進自己肺裏,隻有這樣才能保證他不會窒息。

  ——是誰!是誰!

  他一遍一遍地質問,但這已經沒有結果了。

  死士在那顆子彈從槍膛裏破竹而出時就已經功成自盡了,死無對證,他已經無從考證這一次絕密行動究竟是從哪裏開始出了差錯。每一步都是經過精密的研究推敲才敲定的,他沒有和任何人商量過,甚至沒有任何圖紙,過程的每一處細節都隻在大腦之中有所記載,甚至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這個計劃。

  不知道是不是和阿方索在一起呆的時間太久了,拉伯覺得自己似乎也開始變得天真了起來。就算明知道在飛船上動手腳會在戰場之上將阿方索置於死地,他依然毫不猶豫的做了,可是當阿方索真的回來的時候,他也確實是想要去迎一迎他的。

  他是真的在為阿方索能夠劫後餘生慶幸,甚至這份慶幸之下,心中那一點點遺憾已經微不足道到根本無法察覺。

  他覺得自己也許從來沒有想過真正的殺死阿方索,或者沒有那麽明確的想要與他站在對立位。就連今天這樣,他也隻是想,廢了阿方索之後,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夠成為皇帝,被人尊稱一聲陛下——他會對阿方索很好的,他會很優待他的。

  他,不是真的要阿方索非死不可啊。

  究竟是哪裏出錯了?哪一步出了紕漏?

  等到顫抖停止已經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拉伯早就已經昏昏沉沉之間不知道睡過去幾次了。等到蒙住頭簾的杯子終於被扯了下來,他才聽見了耳邊的小小驚呼。

  “呀,閣下,你怎麽流了這麽多眼淚?做噩夢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嗎?”

  頭腦帶過昏沉沉重,他不想去確認這句話的真偽,也不想對於問題作出回答。他現在腦袋裏的問題太多了。

  現在要睡覺,對,要養足精神。

  他這樣告訴自己。

  事情已經發生了,現在不管自己怎麽樣…後悔,也沒有辦法。這件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不僅是他,其他人也一樣手足無措。這隻是一切事情的一個開端,在這之後他就要開始明麵對更多的問題了,要養好精神。

  冰冷的手握成拳,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阿方索的死現階段來看對他並沒有好處——或者說好處並不夠大,現在他的實力太過弱小,容錯率太低了,不適合走這樣一步冒險的棋。現在,所有人的眼球都被吸引過來了。

  ……恐怕,皇後的祝福,也要到期了。

  他閉上了眼睛。

  ·

  阿方索的死發生的太過突然,眾目睽睽之下根本無法掩藏。

  消息剛傳到宮裏皇後就暈倒了,緊接著就是大病,閉門不出誰也不見,這期間隻有她的兩個兒女能偶爾見她一麵,連皇帝也隻能隔著門跟照顧她的女仆問兩句話。流言說皇後喪子悲痛難忍,眼看就要不好了。

  她才沒那麽容易死呢。拉伯心中嗤笑,臉上卻及其關切擔憂,旁敲側擊不斷詢問皇後是否好轉。

  果不其然,沒過多長時間又說傑西卡和路易雖然不是皇後親生,可是這次皇後大病兩人衣不解帶,竟然和親生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皇後的病情又有好轉了。

  隻是沒人敢說阿方索的事情,這件事情仿佛成了一個公開的秘密,沒人敢對這件事情隨便饒舌。但這位王儲的死絕對是某些東西的催化劑,拉伯就算現在處於半軟禁的狀態,他也能清楚的明白,這件事情遠不像表麵上的那麽風平浪靜。

  又過了半個月,等到他的肩膀已經完成手術,不需要在裹著厚重石膏的時候,照顧他的護工給他帶來了一位意料之中的訪客。

  皇後身邊的首席秘書助理緩步走到自己五步之外的位置,在表達了自己已經向他的主治醫生了解過目前他傷勢的恢複情況後,連寒暄也沒有就表明了自己的來意:“皇後請拉伯閣下過去說話。”

  活了這麽久,拉伯有生以來第一次,受到了來自皇後的傳召。

  這種感覺實在難以形容,如同即將麵對的不是母儀天下大病未愈的皇後而是磨牙吮血虎視眈眈的怪獸,他深呼吸定了定神後站了起來,“前麵帶路。”

  ※※※※※※※※※※※※※※※※※※※※

  終於改了,開始複健!

  .

  阿方索是肯定要死的,但是他的死法我還是想了好久,途中也變了幾變

  最初的預想是他死在了戰場上,和元帥死在了一起,但是寫著寫著,這個人做事並沒有按照我最初的人設那樣進行下去,所以死法也一再改變

  對於現在的這種死在皇宮,我之前也有不同的想法,就是他在彌留之際,終於發現自己其實根本做不到揭掉拉伯的羊皮,因為他的弟弟根本就不會給他去做這件事情的機會

  但是最後想想還是算了

  就讓這個人永遠天真下去吧,畢竟在最初的人設之中,他可算是我這篇文裏一個汙點也沒有的大好人了

  天真真是太寶貴了,讓他永遠保持自己的那份天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