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新)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4407
  鴇母在前殷勤引路, 藺知柔一行人跟著上了樓,早有花娘褰起珠簾將他們請進雅間。

  “盧十七,聽你平常吹得天花亂墜, 到底還要沾七郎的光。”宋十郎一邊說一邊拍拍藺知柔的肩膀。

  他數年前隨父親去益州赴任,已有數年未見盧鉉,一重逢還和從前那樣鬥嘴, 來時已吵了一路。

  藺知柔眼看著盧鉉嘴已經半張,顯是蓄勢待發,忙笑著把宋十的手撣落:“沒大沒小, 叫師兄。”

  她這幾年在蜀中,兩人是常來常往的,言談舉止間更多了幾分隨意。

  盧鉉聽她這麽一說, 心氣頓時順了些, 心道何必同個三次落榜的傻子計較, 便不去理睬三師弟, 隻對藺知柔道:“今日師兄做東,略盡地主之宜。”

  藺七郎是夏初入京的,到現在已有小半年,和盧鉉卻是第一次會麵, 皆因他半年前奉命以監察禦史巡按州縣, 數日前才回京。

  不等藺知柔說什麽, 宋十郎越俎代庖道:“你家大業大, 不是你做東誰做東。”

  盧鉉道:“我請七郎, 與你何幹?我這點微薄的俸料可塞不住你的大嘴。”

  眾人說說笑笑, 各自落座。席間幾人都是藺知柔的老相識, 有師兄盧鉉, 師弟宋十郎, 還有曾一同在崇文館上學的盧鉞和崔十一,宋家是京兆華族,宋十郎與崔、盧兩家的子弟也是舊識,故此省卻了一番客套揖讓。

  盧鉞和崔十一前兩年先後舉了進士,席間隻有宋十和藺遙是白身,兩人的情況也不一樣,藺遙本打算去年赴舉,偏偏是柳雲卿以禦史中丞知貢舉,她這幾年雖與曾經的恩師形同陌路,但直到他們師徒關係的人不在少數,仍需避嫌。

  宋十郎卻是屢試不第,先前連考了三年,去年避師父的嫌,算上今年已是第四回,不過他一點也不著急,橫豎家裏有權有勢又有錢,蜀地好山好水多美人,成天四處冶遊,尋芳賞翠,別提有多逍遙,出仕以後哪有這般自在。

  不多時,侍女擺上酒肴,鴇母領著樂伎魚貫而入,打頭的少女豆蔻年華,懷裏抱著把嵌螺鈿的楓木琵琶,螓首低垂,烏雲般的發髻間露出一對彤紅的耳朵,正是方才在台上不慎失手的樂伎。

  鴇母一把扯過她道:“還不向幾位貴客賠罪。”

  話是對眾人說的,眼睛卻直向藺知柔瞟。

  崔盧等人雖是世家子,但除了應酬之外鮮少涉足煙花之地,宋十郎也是外強中幹、隻會嘴上逞強,在這平康坊,遠不如藺七郎的名頭如雷貫耳。

  藺知柔笑道:“也不是有意的,不必責怪她。”

  她聲線本就偏低,清中微帶些沙,又習慣壓低了聲音說話,分明沒什麽曖昧之意,卻聽得有心人耳熱,那少女露在領口的半截粉頸頓時成了粉紅色。

  鴇母卻沒走,搡了她一下道:“一身的小家子氣,平日阿娘怎麽調.教你的都忘了?抬起頭讓貴客看看。”

  少女勉強抬起頭,露出一張花容月貌的臉,一對水杏眼含情脈脈,目光與藺知柔輕輕一觸,便即慌亂地撇開了眼。

  藺知柔這兩年混跡風月場,一看便知她是初出茅廬,或許還是第一次登台,便對那鴇母道:“媽媽別難為她,有什麽事直說便是。”

  鴇母福了福道:“這孩子名喚憐奴,人呆嘴笨,又生得蒲柳之姿,隻一手琵琶差強人意,不至汙了貴客耳目……請諸位郎君品鑒品鑒。”

  藺知柔知她是何意,微抬下頜:“方才已聽過,的確不錯,今日與舊友小敘,便不勞小娘子相陪了。”

  那少女聞言一怔,眼中水光隱隱,似有淚意。

  藺知柔捏了捏眉心,對鴇母道:“可有紙筆?”

  鴇母聞言大喜,連連道:“有,有。”

  便即有人捧上牙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墨是上好的高麗鬆煙墨,紙是胭粉桃花箋。

  藺知柔幾乎未加思索,提筆舐墨,筆走龍蛇,片刻後,桃花箋上便落了一首樂府,靡麗卻不俗豔,誦之如吹花嚼蕊,齒頰生香。

  鴇母大喜,如獲至寶地接過墨跡未幹的花箋,小心翼翼捧著,一疊聲地道謝,執意要少女留下伺候,藺知柔婉拒後,又要免他們的酒肴錢,藺知柔未再堅辭。

  將人打發走,眾人心中暗暗歎息,今夜這世上又添了一副愁腸。

  盧鉉瞥一眼二師弟,隻見他眼梢狹長微紅,如利刃裁出,偏偏雙眸含水,眉間籠霧,溫潤中透著涼薄,似乎誰也入不了他的心。

  嘴角漾開的淺淺笑意便如刀口的蜜,連他一個男子看久了都覺晃神,難怪那些小娘子一個個前赴後繼。

  宋十郎飲了一口烏程若下,皺皺眉道:“這鴇母好生精明,憑七郎這首詩,她那女兒的身價少說也翻倍,兩個月後放榜,還得水漲船高。就換一頓酒肴,虧了虧了。”

  說著推了藺知柔一把:“下回可別隨便給人寫了。”

  藺知柔隻覺好笑:“不過一首詩罷了。”

  宋十郎老神在在道:“你不知道,物以稀為貴,寫多了便不值錢了。”

  盧鉉在他頭頂上拍了一下:“好歹也是個世家子,滿口買賣不嫌丟人,不如去西市上支個攤。”

  又瞅了藺知柔一眼,欲言又止半晌,還是沒忍住:“沒想到繼承白先生衣缽的倒是你。”

  崔十一和盧鉞默默對視一眼,深以為然,當年一起就讀崇文館,所有學生中就屬藺七郎最正經,誰能想到七年後他竟搖身一變成了平康坊的紅人。

  藺知柔這幾年有意出入秦樓楚館,傳出風流浪蕩的名聲,免得考中進士後被人榜下捉婿——本朝進士前途無量,尤其是未曾婚娶的年輕進士,若是再生得平頭正臉些,簡直能讓人搶破頭,即便是她這樣的寒門子弟,也有許多官宦人家願把女兒下嫁,何況她父親也曾舉進士,與她結親不算辱沒門楣。

  然而年方弱冠便如此放浪形骸,有頭有臉的人家便要掂量掂量了。

  隻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她會這麽招桃花,不必刻意撩撥,便有許多女子芳心大動,幾乎沒費什麽勁便有了風流之名。

  宋十郎沒心沒肺地戳戳大師兄:“你記不記得,當年上京赴神童舉,師父還怕白先生帶壞了七郎,到頭來我們七郎無師自通……”

  盧鉉瞪了他一眼,宋十郎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不小心提了師父,他不知道二師兄和師父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隻知道自從藺七郎離開長安,兩人之間便沒了往來,每次一提師父,二師兄總是不著痕跡地扯開話題,幾次三番,連他都察覺出了異樣,便甚少在他麵前提起。

  藺知柔恍若未覺,照例若無其事地扯開話題:“說起白先生,自去歲蜀中一敘後便不曾聽聞他的消息,也不知有沒有到天竺。”

  眾人便聊起白稚川的行蹤來。

  白稚川屢試不第,終於發現自己不是這塊料,索性熄了功名心,轉而遊曆山川,去年不知在哪裏結識了一個天竺僧人,叫他說得意動,便跟著去了天竺。

  不免由此又談到盧鉉巡按江淮的見聞,話題越扯越遠,再沒有人提起柳雲卿。

  漸漸夜闌,樓中熱鬧不減,有客人攜著看中的妓子下樓去後院歇宿,也有不少人通宵達旦飲酒作樂,酒酣耳熱之際,四周的氣氛便越發曖昧起來。

  除了藺七郎風流名聲在外,其他幾人家裏管得嚴,僅止步於喝喝花酒,狎.妓是斷斷不敢的。

  此時眾人都有了倦意,盧鉉便道:“時候不早了,都飲了不少酒,就近找個地方歇一晚吧。”

  宋十郎酒量淺,一起身便覺頭重腳輕,忙把胳膊搭在盧鉉肩上穩住身形,一邊斜睨藺知柔,嘴角噙著壞笑:“咱們都是孤家寡人,某人卻是有人等的。”

  藺知柔知道他在揶揄自己,她有個眾所周知的“相好”顧雙月——便是她當年在平康坊認識的阿棻,小姑娘長開了,出落得容貌不俗,人又聰明,兩人在蜀中時便時常往來,藺知柔拿她當幌子,她靠藺七郎的才名博取豔名,兩人互利互惠、各取所需。

  藺知柔到長安後一半時間住在邸店,一半時間住在平康坊,便是和顧雙月在一起。

  坊間傳聞藺七郎風流蘊藉,卻對名妓顧雙月情根深種,藺知柔樂見其成,靠她擋了許多桃花。

  藺知柔正要順水推舟與師兄道別,盧鉉卻一把揪住她的衣袖:“那麽多年未見,才飲了幾杯酒便要走?女子哪天不能見,不許走!”

  話說到這個份上,藺知柔隻得留下,在心中暗暗歎息,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這一場問話無論如何都躲不掉。

  藺知柔對平康坊了若指掌,帶著幾人去了一家不做皮肉生意的邸店。

  盧鉉不由分說把醉醺醺的小師弟推進一間空房,自己和藺知柔擠一間,揚言要抵足長談。

  藺知柔知道他要談什麽,關上門扉,先開口道:“師兄想問什麽便問吧。”

  盧鉉定定地看著闊別數年的師弟,隻覺霧裏看花,絲毫看不透他的心思。

  他輕輕歎了口氣:“你和師父究竟怎麽回事?”

  藺知柔道:“當年家中出了點事,便回了趟江寧,想趁著年輕四處遊曆,遂去了蜀中,師兄不都知道了麽?”

  盧鉉皺眉:“你明知我問什麽。”

  “張十八郎是我同鄉,又與我交情不錯,便往他叔祖父那裏投了詩卷。”藺知柔淡淡道。

  盧鉉臉色越發不好:“張侍郎和右相的關係你不可能不知道,你去張府行卷,與去柳府行卷何異?我們師兄弟一場,這麽迂回便沒意思了。”

  藺知柔微微垂眸,沉吟不語。

  盧鉉道:“可是因為令狐湛害你墜馬的事,你心裏對師父有芥蒂?”

  見師弟沒有否認,他接著道:“長公主有恩於師父,他夾在中間也是為難……”

  “我知道,”藺知柔平靜道,“師父不必為難。”

  她頓了頓又道:“墜馬的事我已忘了,令狐湛也折了一條腿,早扯平了。”

  盧鉉聞言微怔,旋即想起,當年的確有人替他討回了公道,不管他對竟陵王有什麽看法,至少在這件事上,是他這做師兄的理虧——師弟不堪師父聲名受辱,險些丟了命,找回場子的卻是個外人。

  東宮出事以來,師弟從未在書信裏提過隻言片語,這是他第一次隱晦地提到竟陵王。

  盧鉉忽然意識到,他其實一直沒忘記。

  藺知柔見盧鉉麵有愧色,淺淺一笑,安慰他道:“師兄不必多慮,我隻是不便為長公主效勞,隻好另謀出路。我隻是個無名小卒,無關大局。”

  她和師兄師弟不一樣,他們都出身世祖,朝中關係盤根錯節,即便拜柳雲卿為師,卻不能算作長公主的黨羽,她卻不行。

  盧鉉也想到師弟的難處,默然良久,輕聲道:“師兄弟三人,師父最看重你,日後……還請你留幾分情麵,別太傷他的心。”

  藺知柔避而不答,隻道:“天都快亮了,師兄早些就寢吧。”

  恰好這時有邸店仆役前來送熱水,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仆役走後,藺知柔顯然沒有談興,盧鉉也不知如何續上。

  兩人草草洗沐一番,吹熄了燈躺下,都沒什麽睡意。

  盧鉉堅持睡榻,把床讓給了師弟。

  許是為了緩解方才的劍拔弩張,他沒話找話:“我記得你從前學過一陣馬毬,打得很不錯。月燈閣馬毬會要上場吧?我邀朋友來給你助陣。”

  藺知柔正一下下撫著腿上的舊傷,聞言道:“怕是要叫師兄失望了,我不上場。”

  當年她雙腿被生生打斷,胡四娘一個娼家女子請不到什麽好大夫,沒瘸沒跛沒長歪已是萬幸。

  不過還是留下了後遺症,多走幾步路便隱隱作痛,到了雨雪天更是整日不消停,長時間騎馬便疼得忍不住,打馬毬是不必想了。

  “為何?”盧鉉不解,“馬毬會是露臉的好機會,聖人也會去觀賽。”

  藺知柔道:“回江南時不慎墜馬,怕了。”

  “怎麽又墜馬?這麽不小心!”盧鉉嗔怪道,“改日我替你找個禦醫看看。”

  “無礙的,傷早好了。”藺知柔道。

  盧鉉想起她今日走路沒什麽異樣,遂放下心來:“下次可要小心些。”

  藺知柔輕輕“嗯”了一聲:“下次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