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新)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3686
  第二日有早朝, 盧鉉天未亮便要出門,藺知柔睡眠淺,他一動立時就醒轉過來。

  昨夜多飲了幾杯, 宿酒上頭,這時還有些暈乎乎的,盧鉉見她臉色蒼白, 勸她再睡會兒,藺知柔卻已沒了睡意,起身披衣:“睡不著了, 正好起來送送師兄。”

  盧鉉便道:“一起用些熱湯熱粥也好。”

  兩人一起在邸店用了早膳,藺知柔把師兄送到坊門外, 天色仍舊昏黑, 街衢籠罩在晨霧中,點點火光漂浮在霧氣中,是上朝官吏的火把和燈籠。

  盧鉉與師弟道別,跨上馬背, 正欲離開, 忽然想起什麽, 又勒住韁繩回身道:“師父正月末回長安, 我打算設一席替他洗塵接風,你會來吧?”

  藺知柔略假思索便點了頭,她雖是張侍郎、柳相薦舉的人,但和柳雲卿始終是師徒,他回京,她於情於理都該去拜見, 刻意回避反倒顯得心裏有鬼。

  盧鉉聞言顯然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你同宋十也說一聲, 我就不單獨給他下帖了。”

  送走師兄,藺知柔看著天色還早,估摸著顧雙月還未醒,便折回昨夜留宿的邸店歇了會兒,待初日映紅了窗紙,這才動身回鬘華仙館。

  鬘華仙館這兩年在平康坊聲名鵲起,大有和玉斝樓分庭抗禮的架勢。

  這裏的老鴇正是她的熟人胡四娘,當年藺知柔將長公主所賜白玉香囊當作她救治自己的酬勞,胡四娘將它作價千金賣給一個胡商,憑著這筆橫財外加八麵玲瓏的手腕,竟然就此發跡起來。

  當初雖然是交易,不過胡四娘為人慷慨豪邁,對藺知柔心存感念,不但對她殷勤有加,也對當年之事守口如瓶。

  藺知柔回到館中,顧雙月剛起床,正懶洋洋對著鏡台描眉畫眼,見她推門進來,掩口打了個嗬欠:“我昨夜為了你推了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你倒好,徹夜不歸也不知叫人帶個信回來。”

  “抱歉。”藺知柔淡淡道,但卻聽不出多少歉意。

  顧雙月將手中眉墨往她懷裏一擲,黑色眉墨頓時在她雪白衣襟上留下一道墨跡,她也不管,嗔道:“你替我畫眉。”

  她生得嫵媚動人,舉止又透著幾分嬌憨,若換作是別人,恐怕已經筋骨酥麻,可惜藺知柔是女子,又深諳她的性子,隻是將眉墨往妝盒裏一扔,無動於衷道:“怎麽了?”

  “今日一大早進士團的人找上門來,攪了我的好覺。”一邊斜著眼睛睨她,好似在說你就看著辦吧。

  所謂的進士團是長安城中一幫遊手好閑之徒,專以承辦進士遊宴為業,從關宴、大小相識宴、聞喜宴、月燈、打球、牡丹等宴會,乃至於進士謝恩、期集、過堂……都由他們打點,前一年關宴結束便開始準備下一年的事宜,水陸珍饈靡不畢備,號稱長安一絕。

  “找我何事?”藺知柔道。

  “無非就是這個宴那個宴的,”顧雙月百無聊賴地繞著頭發,欣賞銅鏡中妍媚的麵容,“我替你打發了。”

  “嗯。”

  “你不謝我?”

  藺知柔無可奈何:“多謝。”

  顧雙月哼了一聲,轉過身對著鏡子不理睬她。

  藺知柔也不管她,往榻上一躺,隨手拿起一卷書看起來。

  昨夜歇宿的邸店相去不遠,她圖省事沒賃車馬,步行回來,腿便有些作痛。

  顧雙月接著畫眉,心裏有氣,下手便重了些,冷不防畫出了界,索性扔了眉墨,轉過頭:“藺七郎,你這還沒考上狀元呢。”

  藺知柔眼也沒抬一下:“嗯。”

  “說不定會落榜。”

  “借你吉言。”藺知柔依舊麵無表情。

  顧雙月騰地站起身,氣勢洶洶地衝到榻前,抽出她手裏的書卷,對上藺知柔無奈的眼神,卻又忽地嫣然一笑,把書卷好好地擱在一邊:“藺郎,你當了狀元郎,我從良嫁給你做狀元夫人如何?”

  藺知柔知她說話十句裏沒有一句真,隻是一哂:“不如何。”

  顧雙月自嘲道:“也是,我哪配呢,最多做個妾。”

  “在下養不起妾。”藺知柔道。

  顧雙月輕輕捶了一下她的胳膊,忽然又換了一副麵孔,纖纖玉手撫上她的肩頭:“我有錢,我養你如何?”

  一邊摩挲著一邊繞到她後頸,吹氣如蘭地道:“你當真一點也不動心麽?”

  說著手便往藺知柔的衣領中探去。

  藺知柔反手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抽出去:“別鬧了。”她這些年早已經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男子,奈何對著女子還是生不出什麽旖.旎心思。

  顧雙月坐回鏡前生了一回悶氣,把鏡子對著身後的藺知柔,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一個男子生得比我還好,無怪乎誰也看不上。你願意娶我我還不願嫁呢,再好看又有何用?嫁給你守一輩子活寡我可不願意。”

  藺知柔涼涼地道:“這麽想就對了。”

  顧雙月哼了一聲,往眉心貼金鈿,手忽然一頓:“你莫不是有分桃斷袖之癖吧?”

  藺知柔懶得搭理她。

  顧雙月自顧自道:“那也不對,若你喜歡男子,怎麽昨夜給玉斝樓那小娼婦寫了詩?”

  藺知柔有些哭笑不得,一大早的作天作地原來是為了這個。

  她有時候覺得和顧雙月在一起,就像養了隻喜怒無常的貓,她喜靜,顧雙月卻是個一刻也停不下來的性子,閑著沒事便要招惹招惹她。

  奇怪的是她竟然不嫌煩,反而沒來由地想要縱容她,她似乎總是拿這樣活潑好動的人束手無策,顧雙月是,當年的韓渡也是。

  想起韓渡,她有一瞬間的惝恍。

  “喂!”顧雙月將妝奩一推,“你是不是在想那小娼婦!”

  她自己明明也是同行,但罵起人來卻是理直氣壯。

  “你別多想,一首詩而已,”藺知柔捏了捏眉心,覺得自己像個負心漢,“得閑再給你寫幾首便是。”

  “幾首哪夠,”顧雙月道,“我給你做了那麽多年幌子,白給那些小娼婦在背後指指戳戳地罵,少說也要給我寫上一百首。”

  “行。”藺知柔重新把目光投向書卷,“寫到你人老珠黃。”

  顧雙月大約動了真氣,半晌不說話,許久才另起個話頭:“七郎,你的腿還疼不疼?”

  “不疼。”

  “當初那事是為何啊?阿娘說你向那位自薦枕席,是以和柳中丞反目成仇,可是我不信……”

  藺知柔抬起眼冷冷地看過去:“知道這些對你沒好處。”

  顧雙月聽她語氣驟冷,忙道;“行了行了,是我多嘴,再也不問了。”

  ……

  這一年長安的春來得遲而突然,一月末仍是霰雪綿綿的天候,到了二月初,一場春雨過後,滿城桃李芳菲。

  柳雲卿充任吐蕃會盟使,本來預計正月底回長安,誰知鹽州軍情有變,遂又耽擱了一月,抵京已是二月末,正巧趕上進士曲江大會。

  曲江池位於長安外郭東南角,地勢高曠,池西至通善坊杏園一帶水道縈回,草木繁茂,沿池建有諸府亭子,素來是士庶遊春的勝地。

  池南是離宮芙蓉園,園中建紫雲樓,重簷複閣,登臨遠眺,隻見樂遊原上鬆柏蒼翠,碧草萋萋,秦川如在掌中。往年進士曲江大會,皇帝都會攜眾皇子與妃嬪、公主登樓,垂簾觀賞,不過自五年前廢太子與韋氏一案後,皇帝的身體大不如前,已有兩年沒有登樓遊觀的興致。

  今年與吐蕃會盟,割回所失安樂、秦、原三州,皇帝龍顏大悅,特在紫雲樓下大宴群臣。

  柳雲卿以禦史中丞充任吐蕃會盟使,居功至偉,自是宴上的焦點。

  應酬完臣僚,皇帝登樓私宴,除了一眾翰林詞臣外,特地點了柳雲卿伴駕。

  本朝風氣開放,這種私宴也不講究避忌,柳雲卿及一幹近臣隨皇帝登樓,隻見貴妃、諸皇子公主和長公主都在樓中。

  滿座衣香鬢影,言笑晏晏,乍一看一派和樂,仔細一瞧,卻能看出兩群人涇渭分明,一群以蘭陵長公主為首,另一群則圍繞在馮貴妃、晉王母子周圍,雙方幾乎不說話,幾乎將齟齬擺到了明麵上。

  宮人打起簾櫳,柳雲卿一出現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數年宦途和西北的風沙都不曾在他身上留下什麽痕跡,反倒添了些韻味,越發容止嫻雅,氣宇軒昂。

  丹陽長公主用胳膊肘輕輕捅了捅身邊的長姊蘭陵長公主,湊過頭在她耳邊謔道:“你的禁臠來了。”

  蘭陵長公主臉頓時一落,狠狠剜了妹妹一眼。

  丹陽長公主咬著姊姊耳朵說話,旁人不得而知,不過對兩人的關係都有猜測,便有不少人一邊向皇帝行禮,一邊偷眼覷瞧柳雲卿,試圖從他神色中看出點端倪。

  奈何他城府頗深,麵上一絲情緒也看不出來,對著蘭陵長公主,也隻是依禮行事,倒是挑不出半點錯處。

  皇帝讓臣子們在另一邊落座,與女眷們隻是聊勝於無地隔了道珠簾。

  馮貴妃立即張羅著命宮人設案供饌,皇帝捧觴對柳雲卿道:“柳卿此次出使吐蕃,不辱使命,能割回三州,實乃柳卿之功,朕便以杯酒相酬。”

  柳雲卿亦舉杯滿飲:“臣忝盡微末之勞,不敢居功。”

  馮貴妃嗔道:“這是私宴,聖人怎麽還談朝政,方才在樓下還未談夠麽?柳中丞吐蕃會盟使當了半年,怕是聽到吐蕃兩字都膩味了。”

  皇帝心情好,不甚在意,撫須笑道:“倒是朕的不是,今日不談國事,隻論風月。”

  說著又飲了一杯酒。

  馮貴妃又半開玩笑道:“柳中丞立下大功,聖人兩杯酒便想打發麽?”

  他放下酒觴,狀似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胞妹,對柳雲卿道:“貴妃說的是,柳愛卿要什麽賞賜,盡管開口。”

  馮貴妃笑道:“聖人賞來賞去就是些宅第園田、金玉器玩,柳中丞難道還缺這些?”

  蘭陵長公主乜了馮貴妃一眼,嘴角掛著笑,眼底卻似結了寒霜。

  皇帝道:“貴妃此言差矣,朕知道有一樣,柳愛卿卻是缺的。”

  馮貴妃托腮道:“何物?”

  皇帝道:“非物。柳愛卿已過而立,府中卻無賢妻,豈不是憾事一樁?”

  馮貴妃道:“原來聖人打的是成人之美的主意,快別賣關子,究竟是哪家女郎有此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