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新)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3682
  三九隆冬, 太陽落山早,不等三百下暮鼓敲完,沉沉的夜色已經籠罩了長安城。

  最後一聲暮鼓的餘韻回蕩在夜空中, 坊門已盡數關閉,九衢十八街寂無人跡,隻有巡街的金吾衛偶爾經過, 灑下一串“篤篤”的馬蹄聲,長安城仿佛一頭巨獸,在黑暗中慢慢闔上眼睛, 陷入沉睡。

  重樓丹粉的坊門內,卻是另一番光景。

  平康坊素來是長安城的風流淵藪, 它像一隻狹長的寶盒, 一入夜,長安城便將白晝的聲色盡數收入其中,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一年一度的進士科舉剛結束, 這時候的平康坊比平日更熱鬧,來自五湖四海的舉子慕名前來, 把才情詩意和野心欲望一股腦地傾倒進來,澆灌出一段段香豔靡麗的綺夢。

  十字街南邊的玉斝樓是坊內最繁華的妓館,北地冬夜的寒風到了這裏也被脂粉紅香和靡靡絲竹醺染出幾許春意。

  正中七寶高台上,十來個舞妓穿著窄袖畫衣紅錦靴, 頭戴胡帽, 跳著時興的柘枝舞。一曲舞罷, 寫滿麗句的紅箋紙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

  這裏是飲酒賞樂的所在, 更深入的交流要往裏進走。即便如此, 才入夜樓中已是座無虛席。

  樓上的雅座用屏風和簾幕分隔出一方方半遮半掩的小天地, 裏頭多是衣冠楚楚、一擲千金的豪客, 慕名前來開眼界的白衣舉子大多擠在樓下,對著台上舞伎評頭論足,或是舉杯揮觴,吟詩作賦。

  談論最多的自然是剛結束的進士科舉。

  每年的舉子中照例有那麽幾個還未及第便已名動京師的風流才子——本朝科舉不糊名,下科場前的功夫往往比答卷重要,若是才名遠播又有貴人提攜,舉試便是十拿九穩。

  舉子們為了造勢各顯神通,有的以詩情才藻馳譽,有的卻以風流做派揚名,也有人兩不誤,才藻和人品一般風流,這樣的人自然是萬眾矚目,不等放榜便已街知巷聞。

  台邊緊挨著欄杆,一張大方案旁圍坐著三個身著白闌衫的舉子,推杯換盞一番,便開始高談闊論。

  為首一個高胖舉子生得廣麵闊耳、美髯飄飄,兩外兩人都是瘦個子,一高一矮,放在一處像一雙長短不齊的筷箸。

  高胖舉子乜著台上舞伎道:“今年榜下捉婿,想必又有一場熱鬧。”

  兩個同伴恭維他道:“石兄今科十拿九穩,又儀容魁偉,若是一舉奪魁,怕是要叫高門世族搶破頭了。”

  “不知哪家女郎有此福分。”

  石姓舉子在京中小有才名,聞言暗暗受用,卻捋著須自謙道:“兩位莫要取笑在下,這狀頭卻是不敢妄想。”

  高瘦舉子道:“石兄妄自菲薄,還未放榜,誰也說不準花落誰家。”

  矮個舉子也道;“有些人雖名聲斐然,其實不過爾爾,石兄行事端重,勤懇治學,比不得某些沽名釣譽、情行浮薄之輩。”

  這“沽名釣譽、情行浮薄”之輩指的是誰,三人心照不宣。

  石姓舉子心中暗喜,卻正色道:“兩位不可如此說,會稽藺七郎,還是有些真才實學的,不說別的,但是辭采風流,石某便難以望其項背。”

  矮個舉子哂笑道:“何止是辭采風流,人比詩文還風流,還沒舉進士呢,在這平康坊已經赫赫有名了,哪個小花娘見了他都走不動道。”

  石姓舉子道:“劉賢弟可是見過這位藺大才子?”

  “倒是不曾,”矮舉子道,“不過是久仰大名。”

  說著抬起臉,歪著頭,斜睨著替他斟酒的花娘,手慢慢覆到她執壺的手上:“這位小娘子想必見過藺郎,在下說得對不對?”

  小花娘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倩然巧笑:“客人莫要取笑奴婢,似客人這般的舉人都是天上星月,妾便如路上塵,哪敢癡心妄想。”

  三人聞言心中自然熨貼,那花娘抱著酒壺,趁機悄悄溜走,轉過身一撇嘴,無聲道:“傖俗。”

  矮個舉子待她走遠,搖頭晃腦地笑道:“這樣的庸脂俗粉,藺七郎可瞧不上,他相好的可是鬘華仙館的花魁顧雙月。嘖,江南煙水養出來的人兒就是不一樣,那身皮肉,綢子似的……”

  高瘦舉子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嗤笑,打斷他:“什麽江南,也就騙騙劉兄這樣的外鄉人,長安城裏誰不知道,她就是個地地道道的萬年縣人,從前和她假母住在東北曲一個小破院裏,那房子還在呢,就門口有棵歪脖子老李樹的那家。以前挺不起眼一個黃毛丫頭,喚作什麽阿芬阿芳的,去南邊混了兩年,倒成花魁了。”

  矮個舉子討了個沒趣,有些悻悻然,不再吭聲,隻呷酒吃菜。

  石姓舉子卻是來了興致:“那花魁生得究竟如何?”

  高瘦舉子老神在在道:“不過爾爾吧,說起來也是沾了藺大才子的光,聽說他們前兩年在蜀中就勾搭上了,要是沒有藺七郎給她寫的那十七八首詩抬身價,單憑她那點色藝也成不了花魁。”

  矮個舉子方才吃了癟,心中有氣,聞言陰陽怪氣道:“聽葉兄說得頭頭是道,想必與那藺七郎是相識的了?”

  高瘦舉子道:“相識談不上,見倒是見過。”

  呷了一口酒道:“愚弟倒是與那藺七郎有過一麵之緣。”

  “當真如傳聞中芝蘭玉樹,似謫仙人一般?”石姓舉子好奇道。

  高瘦舉子歪著嘴斜著眼,笑得猥瑣:“葉某就這麽說吧,他和顧雙月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誰嫖了誰。”

  三人心照不宣地哄笑起來。

  笑罷,矮個舉子又道:“比那玉郎柳禦史又如何?”

  高瘦舉子摸著下巴想了想道:“春花秋月各擅勝場吧。”

  石姓舉子拈著自己引以為傲的美髯,酸溜溜道:“也不知如今取士看的是才學還是相貌。”

  頓了頓又道:“說不定又是一個柳中丞。”

  “那道未必,”高瘦舉子道,“人家那條終南捷徑,也不是誰都能走的。”

  另兩人當即會意,矮個舉子“吃吃”笑道:“不該叫終南捷徑,該叫興安捷徑才恰當。”

  三人都笑了一陣。

  矮個舉子又歎道:“柳中丞也不容易,這捷徑給劉某走,劉某怕是狠不下這個心。”

  高個舉子哂笑:“劉兄多慮了,劉兄這樣相貌英偉、鐵骨錚錚,人家貴主怕也嫌硌牙。”

  矮個舉子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他生得其貌不揚,同伴分明是在取笑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石姓舉子見氣氛尷尬,打圓場道:“似我們這樣笨嘴拙舌不善逢迎的,那些門道不必想了,隻潛心讀書罷,倒也省心。”

  高個舉子拿箸頭點點盤沿,笑道:“說起來兩位可能不知道,那藺七郎說起來還是柳中丞的徒弟。”

  另兩人都是外鄉人,都不曾聽說過,矮個舉子當即忘了方才的齟齬,笑道:“做師父的想必會提攜徒弟,將他那條捷徑分徒弟一半,師徒兩人共事一主,豈不美哉。”

  他說得露骨,石姓舉子有些緊張:“劉兄慎言,沒準周圍就有巡街禦史……”

  “怕什麽,”矮個舉子道,“禦史台監察百官,咱們都是白身,便是說兩句又如何,也是他們自己先做出來的,還怕人說嘴?那位釋褐便是監察禦史,不到五年就升到禦史中丞,本朝立國以來哪有這種事。”

  石姓舉子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高瘦舉子壓低聲音道:“葉某聽一位友人說,禦史大夫虛懸了半年,就是給這位留著,隻等他從吐蕃出使回來,有了資曆,立了大功,便要升作台長……”

  石姓舉子悶悶地喝了半杯酒,搖搖頭:“當真是興安捷徑。看來今科那一位也要亦步亦趨了。”

  “那倒未必,”高瘦舉子道,“一來做師父的未必肯帶攜徒弟,否則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如何是好。”

  三人又是一陣大笑。

  高瘦舉子接著道:“二來,有傳言說他們師徒已經恩斷義絕,去年柳中丞知貢舉,藺七郎雖然避嫌沒有赴舉,但今年他卻是走的同華取解,行卷也是走張侍郎家的門路。”

  “吏部張侍郎?”石姓舉子皺眉道。

  “可不是,還有哪個張侍郎,”高瘦舉子道,“那張侍郎是右相門生。”

  “柳相不是柳中丞的親祖父麽?”矮個舉子插嘴道,“那還不是走他師父的門路。”

  這下子連石姓舉子都流露出些許輕蔑之色,柳十四郎和父祖勢不兩立是盡人皆知的事,這姓劉的對京中之事可謂一無所知。

  高瘦舉子隨口解釋了兩句,又道:“那藺七郎也不簡單,當年他還當過一陣竟陵王的侍讀。說起來也是他運氣好,跑得早,當年那樁禍事沒牽連到他。”

  三人不約而同地流露出遺憾之色。

  “飲酒飲酒,”石姓舉子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朝堂大事不是我們這些白衣該談論的。”

  話音甫落,門帷忽然被人從外掀開,一陣冷風撲進樓中,將樓中脂粉和酒氣混合而成的濁霧吹散了些許。

  眾人不經意地抬眼望向門口,隻見幾個身著白色闌衫的年輕人走進樓中,身姿如青鬆翠柏一般挺拔,還未看清樣貌,但是這樣旁若無人地信步而來,便叫人挪不開視線。

  待最後一人走進樓中,四下裏忽然一靜,隻有高台上笙簫嗚咽,琵琶如雨。

  那少年郎看著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身量頎長,生就一雙似笑非笑的含情目,神色卻冷然倨傲,隨意地向台上一瞥,隻聽“砰”一聲響,竟是那彈琵琶的樂伎不慎將懷中琵琶掉在了地上。

  少年輕輕一笑,彎腰撿起那把鑲著螺鈿的楓木琵琶,緩步走上高台,抬袖輕輕一拂,遞給那樂伎:“小心。”

  那樂伎漲紅了臉,低著頭抱著琵琶,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少年不以為意,下了高台,回到同伴中間,一人揶揄道:“七郎真是憐香惜玉。”

  話音未落,便有鴇母迎上來賠罪,點頭哈腰地將一行人迎上樓。

  有人不忿道:“不是說樓上沒座了麽?怎麽他們來就有?”

  鴇母乜那客人一眼,半開玩笑道:“你是藺郎奴家也給你留座。”

  石姓舉子半張著嘴,愣怔半晌方才道:“方才那個就是……”

  高瘦舉子鬱悶道:“沒錯,那就是藺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