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新)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3834
  柳伯把藺知柔送到城南的一家邸店——按照她對柳雲卿的說法, 她會在那裏歇息一晚,然後跟著相熟的藥商一起啟程坐船南下。

  事實上柳伯的犢車剛駛出坊門,她便牽著賃來的驢出了邸店。

  時間緊迫, 去長公主府領罰之前,她還有很多事需要安排。

  她不知道長公主會如何發落她,但令狐湛當初墜馬斷了一條腿, 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她的處罰不會比這輕,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無法自理, 需要有地方長住,也需要有人延醫請藥, 照料起居——長公主是不會包售後的。

  古代傷風感冒都能出人命, 傷筋動骨更是一隻腳跨進鬼門關,能不能活下來,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這種事找朋友幫忙自然最穩妥, 可是她在京中稱得上朋友的人寥寥無幾,師兄盧鉉和白稚川與柳雲卿的關係更近, 他們知道了,柳雲卿便也知道了,剩下一個張十八郎,今年才十一, 讓他處理這種事情實在是難為他了, 何況藺知柔得罪的是長公主, 她不想把無關的人牽扯進來。

  好在這是長安, 她小有積蓄, 很多事情在這裏都可以用錢解決。

  藺知柔用兩天時間賃好了養傷期間的住所, 若說她多活一輩子有什麽優勢, 大約就是看人還算準,從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她一眼辨認出合適的人選——平康坊的一對娼家母女。

  兩人是不是真有血緣關係不得而知,但兩人以母女相稱,年長的胡四娘顏色衰頹,女兒阿棻才十一二歲,尚未長成。兩人在平康坊東北曲賃了個小院子,單靠胡四娘一人的收入難以維持生計,於是把兩間空屋子當邸舍租出去糊口。

  藺知柔第一眼見到胡四娘就知道她是自己要找的那類人——貪財,地頭熟,有幾分仗義,敢謀財不敢害命。房舍的位置也夠偏,她認識的那些人不可能碰巧來這裏,她打定了主意,待她在這裏養好傷,便用餘下的錢當盤纏,南下去益州。

  在胡四娘家住下來後,她寫了幾封書信,向白稚川、崔十一、盧鉉、盧鉞和張十八等一眾朋友告知因故回江南的消息,又給家裏寫了封家書報平安,隻說要隨師父去益州,待安頓下來再去信告知。

  安排好一切,離長公主給的期限還有三四日,她沒再拖延,第二天一早便孤身去了長公主府。

  前夜下了雪,這一日卻是難得的明霽,長公主府的琉璃瓦從積雪下露出星星點點的綠色和明黃色,在陽光下閃著寶石般的光芒,刺都藺知柔眼睛生疼。

  這回她沒見到長公主,自報家門後,府上兩名侍衛徑直把她帶到前院東側廊邊附建的一處院落,看房舍的規格,似乎是庫房、柴房一類的建築。

  庭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擺著一塊五尺來長的大條石,石頭上有一些暗紅色的痕跡,乍一看像是石頭本身的紋路,仔細一看便會發現,條石旁的磚石也被染成了類似的顏色——那是年深日久的血跡。

  這裏大概就是長公主平日責打下人的地方。

  藺知柔下意識地想挪開視線,但還是逼自己盯著那塊石頭,這是她上輩子從小養成的習慣,那時候她幾乎天天挨打,每次她父母舉起鋼尺或是掃把的時候,她都得在原地一動不動等著,不能躲,越是害怕逃避,他們打得越狠越起勁。

  侍衛輕車熟路地取了刑具出來——一根笞杖,一條馬鞭,還有一卷麻繩。

  兩人輕車熟路地把她手腳捆了起來,藺知柔一直很順從,直到她被臉朝下擱在冰涼的石頭上,才放聲大哭起來,不住地哀求告饒:“長公主殿下饒命,貴主開恩,小民再也不敢了……”

  雖然長公主沒來觀刑,但說不定她事後會問起,若是知道她隱忍不發,沒準又改主意決定斬草除根,她隻有當個粗鄙怯懦的醜角,長公主才會大人不記小人過地一笑了之。

  兩個侍衛相視一眼,都笑起來:“還以為多硬的骨頭,原來剛才是嚇傻了。”

  隨著他們的笑聲,第一記笞杖落在她大腿根。

  藺知柔的冷汗像瀑布一樣流下來,大約是這具身體沒怎麽挨過打,似乎不太能忍痛,她心想。

  上輩子她挨打是家常便飯,比這更重的也有過,有一次她爸喝醉了,抄起一隻啤酒瓶往她頭上砸,血流了滿臉,這一下大約是把他的酒嚇醒了,他害怕有人報案,不敢送她去醫院,呆呆地看著她的血不停往下流,最後用一塊髒毛巾捂住她的傷口。

  那次感染差點要了她的命,具體的情形她已經記不太清楚了,那時候她才六歲不到,到底有多痛也想不起來,隻記得耳邊嗡嗡作響,整個人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在受苦,另一半站在旁邊冷眼看著自己。

  現在這種久違的感覺又來了,她好像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另一個自己哭喊哀告,看著侍衛掰開她的下頜,往她嘴裏塞了一塊髒布,看著笞杖一次次落下,血滲出來染紅了白衣,沒有恐懼,沒有屈辱,沒有半點情緒,隻是等著這一切結束,不管多痛,多漫長,最終都是會結束的。

  一切結束的時候,她的雙腿已經沒了知覺,隻能從侍衛的交談中推測,兩條腿應當都斷了。

  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她就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分不清是血還是汗,寒風一吹,很快就結起了一層薄薄的冰。起初她還能聞到血腥味,時間一長也就聞不到了,幸好天氣冷,血止得也快。

  藺知柔的視野開始模糊,發黑,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掐自己的手心,努力保持清醒——這時候若是暈過去,沒準就醒不過來了。

  行刑的侍衛解了綁縛她手腳的麻繩,取出塞在她嘴裏的髒布。

  藺知柔一陣頭暈目眩,不知是因為失血太多還是因為惡心。

  “我去……拜謝長公主殿下……”藺知柔氣若遊絲道。

  “不必了,”侍衛道,“殿下沒空見你。”

  藺知柔不再多言,閉上眼睛,任由兩人輕車熟路地架著她來到後園。

  侍衛開了角門,熟練地將她往後巷裏一扔,便即迅速掩上門。

  這條路僻靜,少有人來往,積雪沒化,厚厚地一層鋪在路麵上,像條大被,蓋住了一切汙穢。

  藺知柔仰天躺在地上,身體已經感覺不到寒意。她靜靜等待著,側耳傾聽,門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腳步聲和車輪碾壓積雪的“嚓嚓”聲,是胡四娘帶著人、推著板車來接她了。

  “噫,都成血葫蘆了,還能活嗎?”一個男人粗噶的嗓門道。

  “小心抬,仔細些,”胡四娘抱著塊氈毯,站在車旁指揮兩個男人把藺知柔抬上車,拍拍她的臉,“小郎君,你醒醒,現在可不能睡。”

  “這一睡四娘就白忙活了。”方才那男子打趣道。

  胡四娘朝那男人啐了一口。

  那男人又道:“不但錢財落空,還要去京兆府衙走一遭。”

  胡四娘飛了個媚態橫生的白眼。

  藺知柔被他們一搬動,雙腿傳來鑽心蝕骨的疼,頓時清醒了些,向胡四娘露出個虛弱的微笑:“多謝……”

  胡四娘暗暗鬆了一口氣,把氈毯蓋在她身上,借機把她身上草草摸了一遍。

  藺知柔知道她在找什麽,抽氣似地笑了兩聲,低聲道:“四娘,等我養好傷,那玉香囊自會給你的。”

  白玉香囊是蘭陵長公主賞的,到頭來還要靠這東西救命,藺知柔覺得有些好笑,於是她便笑了一下。

  胡四娘以為她在笑自己,臉上訕訕的,心道這少年郎年紀不大,心眼倒挺多,她本來可以找個地方把他扔下,省得惹麻煩,但那日他給她瞧過一眼的玉香囊巧奪天工,少說值個幾百金,她又實在舍不得,隻不知他藏在了哪裏,屋子裏找不到,似乎也沒帶在身上。

  她心裏盤算著,掙紮了一路,最終不情不願地把藺知柔帶回了平康坊的宅子,叫女兒去西市上請相熟的胡醫。

  ……

  韓渡在禦史台不明不白地羈押了十幾日,這天終於有了分曉。

  皇帝下敕,著三司推審楚王之案,主審不是禦史大夫薛鵬舉,卻是大理寺少卿崔庭訓。

  崔家在廢太子和貴妃一係的鬥爭中向來置身事外,皇帝讓崔庭訓來審楚王案,便是不深究的意思。

  貴妃為此大鬧一場,腹中一個男胎沒保住,若是換了以往,皇帝定要竭力安撫補償,這回卻不似往常那般有求必應,得知貴妃小產的消息,第二日才去仙居殿看了她一回,坐榻還沒坐熱就起身走人。

  一波未平,晉王不知怎的與長公主的獨子令狐湛起了齟齬,為爭一處園宅,雙方的家奴大打出手,晉王府的人失手將長公主府一個家奴打得腦漿迸裂,兩府因了這點小事,竟然反目成仇,鬧到了京兆尹跟前,還驚動了禦史台和大理寺。

  有聰明人推測晉王隻是借題發揮,根子卻在楚王身上——因為皇帝下敕將楚王移送大理寺前一日,有人看到蘭陵長公主的車駕駛進蓬萊宮丹鳳門。

  韓渡對這些一無所知,自從得知兄嫂的死訊,他仿佛被人裝進了一隻漆黑無光的鐵箱子裏,看不見光,聽不見聲音——他的案子一天沒斷下來,他一天還是皇子,便是薛鵬舉也不敢對他動私刑,那日從馬上墜下受的傷有人簡單包紮處理過,他也不知道長好沒有,反正感覺不到痛。

  除了獄吏每天三次給他送飯,他幾乎見不到什麽人。

  那些飯食他吃不出好壞,想起來便扒兩口,艱難地咽下去——他的命不是他自己的,他阿兄費盡心機保他下來,流放的韋家人還生死未卜。

  隻要他們一天沒殺他,他就得活下去。

  活著出去,把他們從阿兄手中奪走的搶回來,讓那些人血債血償。

  他躺在冷硬的床上,整夜整夜地睜著眼,頭腦裏好像有千萬根弦同時跳動,奏出的聲音幾乎要讓他發瘋。

  偶爾他會想起藺七郎,他很詫異,何以到了這種時候他還會想起他。也許他熟悉的人中,別人死了,碎了,遠去了,或者變得麵目猙獰、麵目全非,隻有他還在那裏,還和從前一樣,像素馨花一樣幹淨,一塵不染,是他和這個世界唯一的聯係。

  也許他隻是需要在心裏放這麽一個人,快發瘋的時候可以對他說說話。

  我沒有阿兄了,七郎,他翻來覆去地想,也沒有阿耶了。

  ……

  三司會審很快有了結果,楚王對韋家與廢太子謀逆案一無所知,但他“不率訓典,親昵群小”,出貶為郡王,責令即日離京。

  四個月後,藺知柔的腿傷養得差不多了,她便將許諾的白玉香囊交給胡四娘,結清房租,登上了離京的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