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4472
  韓渡握著藺知柔的手, 薄唇緊抿成一線,他瞟了一眼她懷中的風字硯, 嘴上雖然沒說什麽,心裏卻不免遷怒柳十四,若不是為了這勞什子師父, 令狐湛也不會如此針對她。

  隨即他又為自己這念頭感到羞慚, 若不是他為了一己之私把他強留下來,他也不用遭這些罪。

  他本可以回到江南,在青山綠水間過幾年無憂無慮的日子,以他的聰慧和勤學,數年之後必能金榜題名。

  是他為了要他作伴,把他推上這風口浪尖,是他的錯。

  韓渡看著藺知柔白衣上大片刺目的殷紅,眼眶也微微泛起了紅。他從小到大不知闖了多少禍,擅自離宮也好, 嘲諷貴妃也罷, 他從不以為自己有錯——便是有錯,他阿耶要打要罰,他一人擔著便是了。

  但是對著這片觸目驚心的紅,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是會連累身邊人的, 今日是流血受傷, 翌日也許就是丟命……

  少年的心上仿佛壓著塊巨石, 重得他幾乎無法喘息。

  他這麽想著,手上不由自主地使了點勁,藺知柔輕輕“嘶”了一聲。

  韓渡連忙放開她的手,打眼一瞧,自己掌心上竟是一手血,再攤開藺七郎的手心,隻見他原本柔嫩的手心已經被韁繩磋得血肉模糊。

  藺知柔連忙把手握攏成拳,衝他彎了彎眉眼:“隻是搓掉一點皮,沒事的……”

  她抬起眼,朝不遠處的黃驃馬指了指,得意地笑道:“那是我贏來的,我有自己的馬了……”

  韓渡差點沒被她氣笑:“什麽稀罕東西值當這樣,你想要,我的馬任你挑便是!”

  說完他便意識到,藺七郎哪裏是在意馬,這是見他難過,故意哄他開解他。

  他隻覺心裏一陣又一陣的酸澀像浪潮一樣翻湧上來:“往後……”

  他抿了抿唇:“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

  藺知柔微笑著,輕輕點頭:“好。”

  這時,藥藏局的醫官們終於趕到了。

  太子藥藏局共有藥藏郎兩人,丞二人,侍醫四人。今日當值的有一郎一丞三侍醫,聽聞校場出了大事,五人全都來了,身後跟著背藥箱的典藥、抬擔架的內侍,浩浩蕩蕩來了一大群。

  藥藏郎龐儀到了校場一看,受傷的小郎君有兩個,兩人相距也不遠,也就十幾步的距離,但是該先醫治哪一個呢?

  他揩了下腦門上的汗,心內盤算道,雖說東宮和馮貴妃勢同水火,但馮小郎畢竟身份貴重些,而那藺小郎隻是個侍讀,家中無權無勢,想來可以等得。

  如此想著,他便讓副手藥藏丞帶個醫官先去替藺七郎止血,自己帶著其他人走向馮盎。

  不成想,他才往那方向邁了兩步,就聽三皇子寒聲道:“龐儀,你往哪裏走?受傷的小郎君在此你看不見?”

  三皇子還是個半大少年,明明聲音也不高,也不見慍怒,但藥藏郎卻感到頭皮一麻。

  誰都知道,在這東宮裏,便是得罪太子也不能得罪三皇子,太子把這幼弟看得眼珠子似的,惹毛了這小祖宗,他這藥藏郎怕是要讓與別人做了。

  他掖掖腦門上的冷汗,腳尖一轉,疾步趨上前來,朝著韓渡恭恭敬敬行了個禮:“仆見過三殿下……”

  韓渡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站起身讓到一邊:“有勞。”

  另一邊馮盎等了半日,好容易等來了醫官,想著終於能得到救治了,誰知那藥藏郎卻轉身跑了,隻來了兩個侍醫替他診治。

  馮盎瞟了眼那兩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侍醫,朝自己的仆從使了個眼色,那奴仆狗仗人勢慣了,當即一腳踹翻了侍醫擱在地上的藥箱,瞪著眼睛破口大罵:“你們是什麽身份,也敢替我家小郎君診治!上回小郎君染了風寒,貴妃娘娘連夜命人請了令牌,遣了尚藥局的醫官來診視,叫你們藥藏郎過來!”

  馮盎躺在地上,等那刁奴把話說完,這才假惺惺地輕斥:“休得無禮……這是在東宮,又不是自己家,三殿下沒讓我躺在地上把血流幹便是寬宏大量了……”

  一旁看熱鬧的少年們麵麵相覷,有個心大的直言道:“馮八郎,你就蹭破了塊皮,也沒見你流多少血,何來流幹一說?”

  那是忠勇侯府的小世子劉希聲。他父祖都是征戰沙場、開疆拓土的功臣良將,和馮家這種靠後宮女子發家的不是一路,不屑與他為伍。

  此言一出,其他人嘴角也泛起了笑意。

  馮盎雖然沒出什麽血,但腿是實實在在折了一條,疼得他臉都脫色了,然而小世子這話確實無從反駁,他隻能在心裏暗暗記了一筆,心說你們這一窩莽夫走著瞧,看你們能得意幾日!

  韓渡正忐忑不安地盯著藥藏郎為藺知柔診治,聽見馮盎那邊的吵嚷,隻是對身邊侍衛抬了抬下巴。

  侍衛會意,大步流星地走到馮盎的仆從跟前,從腰間取下佩刀,掄起刀鞘就往那刁奴臉上抽,“啪啪”兩下,打得那奴仆原地轉了一圈,一個沒站穩跌在地上,吐出一口血裏混著兩顆牙,臉頰登時墳起高高兩條紅杠子,捂著臉“哎喲哎喲”不住叫喚。

  侍衛不等馮盎說什麽,冷聲道:“東宮豈容你一個賤奴放肆!”

  說罷他向那兩個侍醫道:“你們去那邊幫手罷,馮公子身份貴重,不是你們能診治的。”

  那侍衛轉向馮盎,揖了揖:“仆這就遣人去貴府通稟,務必請府上派個能配得上馮公子的醫官來。”

  馮盎傻了眼,有人上藥包紮總比這樣幹晾著好啊,但是那侍衛臉色冷厲,一看就是殺過人見過血的,與他們這些毛頭小子不可同日而語。

  他敢怒不敢言,隻好把委屈咽進肚子裏:“不……不必了,就讓他們替我療傷罷……”

  雖然嘴上服了軟,他卻打定了主意要尋機稟告姑母,好讓她替自己尋回公道。

  這時藥藏郎正在輕輕捏動藺知柔左臂的傷處,韓渡緊張道:“如何?”

  藥藏郎微微皺了皺眉:“回稟殿下,這位小郎君肩上隻是皮肉傷,應無大礙,手臂卻須好好將養,此處風大,不如仆先替小郎君上點止血之藥,先將小郎君抬回房中再行醫治。”

  韓渡頷首:“好,就依你說的辦。”

  藥藏郎便指揮兩個內侍將藺知柔移到擔架上去,韓渡不放心,攔住他們道:“我來。”

  周圍人都吃了一驚:“三殿下……”

  藺知柔也覺意外:“不必……”

  韓渡眄她一眼:“別說話。”一邊卷起袖子,露出精瘦而有力的前臂。

  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雙手伸到藺知柔的身下,一手抱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腿彎,提了一口氣,把她慢慢抬起,輕輕放到擔架上。

  他的動作輕得就像在捧一塊豆腐,不過還是無可避免地牽動了傷口,藺知柔隻覺錐心刺骨的疼痛從傷口處傳來,但是怕韓渡擔心,愣是咬住下唇沒吭一聲。

  韓渡自己也是個剛長開的小少年,雖然藺知柔很輕,但他抱著還是有點費力,加上緊張,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出了一身的汗。

  終於把藺七郎安全地移到擔架上,韓渡長出了一口氣,吩咐內侍把藺七郎抬回他院子裏去。

  這時,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四皇子上前對韓渡揖了揖:“阿兄,愚弟先告辭了。”

  韓渡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四弟這就回府了?今日出了事,阿兄就不留你了。”

  四皇子又對藺知柔道:“藺公子,你好好將養。”

  藺知柔在擔架上微微欠身:“今日多謝四殿下相助,請恕小子不能拜謝。”

  四皇子淺淺一笑:“藺公子不必多禮。”

  他說罷,又走到馮盎那邊去看他傷勢,問候了幾句,這才命隨從去牽馬。

  韓渡看了眼這異母弟弟的背影,眼中神色莫辨,今日這事,與他雖無幹係,但若是他能幫一把,即便是拖上半個時辰待他回來,藺七郎就不至於弄成這樣。

  他微微搖了搖頭,罷了,不該遷怒於人,說到底藺七郎是他東宮的人,別人願意幫是情分,不幫也是理所應當,韓深和他母妃一樣的性子,斷不會得罪長公主府。

  他沒再多想,對著其他人道了聲“少陪”,帶著藺知柔回自己殿中去了。

  韓渡本想把藺知柔抬進自己房裏,藺知柔堅決不肯,差點從擔架上爬下來,他這才隻能作罷。

  藺知柔被抬到自己房中,韓渡又親自把她抱到床上,讓不相幹的人都退到屏風外麵,隻留了藥藏郎和一個打下手的侍醫。

  藥藏郎解開藺知柔外衫的係帶,把衣襟掀開露出裏麵的中衣,白色的中衣已經被血洇紅了一大半,韓渡不由覷了覷眼。

  藺知柔一笑:“殿下還是別看了,傷口猙獰。”

  她嘴唇發白,隻有下唇上一條咬出的血痕紅得紮眼。

  韓渡摸摸她的額頭,挑挑眉:“我還怕這個麽!”

  藺知柔垂下眼簾,雖說她現在還是個沒發育的孩子,胸前一馬平川,藥藏郎是大夫,她沒什麽芥蒂,但和韓渡坦誠相見總是有點別扭。

  可他明擺著不想走,她也不好趕,正為難著,藥藏郎小心扯了扯她的中衣,皺著眉道:“衣裳與傷口粘住了,須得用銅剪剪開。”

  他說著從醫箱裏取出一把銅剪,在燭火上燒燙消毒,又拿出個幹淨的小布包給藺知柔咬著:“小郎君忍著些,有些疼的。”

  藺知柔輕輕“嗯”了一聲,韓渡凝神屏息,藥藏郎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低著頭小心剪傷口處黏連的皮肉。

  猙獰的傷口慢慢暴露在韓渡眼前,剛才還誇口的三殿下忍不住移開目光。

  藺知柔緊緊咬著布包,冷汗如雨,這個過程仿佛永遠不會結束,就在她幾近虛脫的時候,藥藏郎才如釋重負般道:“好了。”

  韓渡這才鬆了一口氣。

  藥藏郎一不做二不休,哢哢幾下把藺知柔的上衣剪開,她下意識地抬起右臂擋住胸,韓渡“嘖”了一聲,把她胳膊輕輕拿開:“有什麽好遮的,你有的我也有,又沒什麽看頭。”

  藺知柔欲哭無淚,仍舊頑強地擋住關鍵部位,原本煞白的臉頰飛起了兩抹紅暈:“有點冷……”

  韓渡納悶地看了眼炭盆,屋子裏明明溫暖如春,他還嫌熱呢。

  藥藏郎一邊替藺知柔上藥一邊道:“小郎君失了許多血,故而覺著冷。”

  “是我疏忽了。”韓渡連忙站起身脫下外袍,小心避開傷口,蓋住她裸露的肌膚。

  藺知柔暗暗鬆了一口氣,萬幸沒傷在大腿上,否則今天就交代在這裏了。

  想到這裏,她又開始發起愁來,雖然身份暫時沒暴露,但她這胳膊一時半會兒好不了,行動不便,日常起居都得有人幫忙。

  她思忖了半晌,要是實在沒法子,隻能向白稚川開誠布公,請他幫忙找個靠得住口風緊的仆婦,隻是一旦白稚川知道,師父那邊肯定也瞞不住了……

  藥藏郎替她上了藥,包紮好肩膀的傷口,又替她固定好骨折的胳膊,又寫了藥房讓典藥去煎,末了叮囑她一些注意事項。

  待藥藏郎告退,韓渡坐在她床邊榻上看著她:“痛得厲害麽?”

  藺知柔搖搖頭,虛弱地笑了笑:“與殿下的腿不相上下罷……”

  韓渡忍俊不禁,刮了刮她的臉:“你這牙尖嘴利的小兒,這時候還笑話人!”

  “豈敢……”藺知柔的眼皮沉沉地往下墜,“殿下,你應承我一句,別去找令狐湛報仇。”

  韓渡沒想到這小孩還惦記著這事,含糊地“唔”了一聲:“你睡罷。”

  藺知柔已經半閡的眼皮倏地又睜開:“你先答應我!”

  韓渡偏過頭,咬著唇不吭聲。

  藺知柔暗暗歎了口氣,正色道:“三郎想替我報仇,我很感激,隻是……你想想太子殿下的處境……”

  韓渡目光微動,轉過頭看著藺知柔的眼睛:“好,我答應你,絕不輕舉妄動。”

  藺知柔得了他的承諾,心裏的弦一鬆,也沒留意他的措辭,放心地昏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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