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3036
  謁見先師完畢, 再沒有別的事,距離省試也隻剩一個月不到了。

  這段時日連白稚川都收斂了不少,不再出去花天酒地, 鎮日鎖著院門在屋裏讀書。賈九郎沒了伴,一個人玩也沒什麽樂趣,便也收起心來讀書。

  藺知柔發現這人玩的時候鬧騰, 真的靜下心來讀書效率卻極高,加上天資過人,短短數日就卓有成效。

  神童試在進士科的基礎上降了難度, 省試帖經隻考一大經和一小經,而且可以自行選擇經書, 比州府試時更加寬鬆, 詩賦的分量便越發重。詩賦是賈九郎所長,他本來已經作好了以詩贖帖的準備,當日在國子監聽聞此消息,實在是從天而降的意外之喜。

  藺知柔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湊這個熱鬧,如果他的身份的確如她猜測的那樣,那麽到了禦前定有一場風波,他本人想必也會吃掛落, 於他又有什麽好處呢?

  藺知柔上輩子就早熟, 大約是沒有家人的庇護和在意,她連明顯的中二期都沒有經曆過, 實在弄不懂這種喜歡興風作浪的熊孩子。

  隨著省試一天天臨近, 淡淡的好奇像一陣輕煙一般消散, 臨考前三天, 藺知柔將幾卷重點筆記最後鞏固, 賈九郎則臨時抱佛腳, 天天給寺中的佛祖菩薩羅漢們磕頭上香。

  在一派肅然的氣氛中,他們終於迎來了省試當日的朝陽。

  神童科在進士科前三日舉行,考試地點與進士科一樣,在設於禮部南院的貢院。

  當日清晨,藺知柔和賈九郎背起裝著解狀、筆墨、硯台等物的書囊,騎著毛驢,由白稚川一路護送到皇城門口。

  在禮部門口驗過解狀和家狀,兩人按照指示走到貢院門口,隻見兩扇朱紅大門敞開,門邊站著幾名披甲執銳、神色肅穆的兵衛。

  身著白布衣袍的舉童在他們森冷的目光注視下噤若寒蟬,自覺排成長隊魚貫而入。

  門房處有兩名禦史坐鎮,再次核驗每個舉童的解狀和身份。

  此外,舉童們還要打開背囊,解開腰帶,脫下外袍,讓禦史搜檢,以免夾帶。

  好在本朝沒有脫光了驗身的規矩,藺知柔有恃無恐,泰然自若地脫下外衣,一名年輕的禦史在她身側捋了兩下,便揮手讓她過去了。

  這時已是仲冬,門房有帷幔擋風,還聊勝於無地點了個炭盆,但是人來人往,寒風不斷灌進屋裏,藺知柔本來就怕冷,一脫衣裳,不由打了個寒顫,她正想趕緊將外袍穿上,一隻手橫插過來。

  藺知柔一抬頭,看見賈九郎正衝她笑,手裏拎著件夾綿裲襠:“把這個穿上,瞧你這若不經風的。”

  藺知柔沒接:“那你呢?”

  賈九郎把帶著體溫的裲襠塞進她手裏,不以為然地披上布袍:“我不怕冷,你快穿上。”

  說完帶著點嫌棄地瞅了她一眼:“瞧你這小身板,薄得似紙一般,別凍出個好歹來。”

  藺知柔沒接:“我不冷。”

  賈九郎“嘖”了一聲,一把扯過裲襠,不容分說地往她腦袋上一套,三下五除二地係好絆帶,握了握她的手:“手都冷成這樣了,還嘴硬!”

  裲襠絮了厚厚的絲綿,藺知柔頓覺暖和了不少,一邊披上外袍,一邊提醒他:“你快把袍子穿上。”

  賈九郎有恃無恐:“我自小習武,耐寒抗凍,等閑不生病。”

  兩人穿好外袍,整理了下衣帽和腰帶,從禦史那裏領了號簽,一起出了門房。

  庭中栽著數棵梧桐,眼下是仲冬,枝頭上隻餘稀疏黃葉。

  這個時代的貢院不像後世那般正規,是臨時性的,設在禮部南院,每當科舉時就在四周插滿荊棘,因而又有“棘院”的別稱。

  這裏也沒有後世那樣專門建造的號舍和號棚,隻是用屏風大略隔出幾片區域,密密麻麻地擺上考案。

  貢生眾多,房舍有限,室內放不下,廊廡下的空間也被充分利用起來,放滿了考案。

  號簽原則上是隨機領取的,他們事先也沒有花錢疏通,領到的位置都不怎麽樣,賈九郎的考位在西廂房的角落,藺知柔一向手黑,抽到的是廊廡下的半露天考位。

  雖說考試時間不像後世那麽長,但是在寒風中坐上半天也夠嗆。

  藺知柔正要走過去,手裏忽然一空,號簽被賈九郎抽了去,他把自己那塊塞進她手裏:“咱們換一換,滿屋子的人,又點了炭,我嫌悶得慌。”

  藺知柔蹙眉:“不行,你已經把衣服給了我,此處太冷了。”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半大孩子,又是嬌生慣養大的,真得了病又是一場麻煩。

  賈九郎不耐煩地揮揮手:“我長你幾歲,該當照拂你一二,你安心考試,中個狀頭,請我去拂雲樓吃頓好的。”

  藺知柔待要再說什麽,賈九郎已經先一步占領了她的考位。

  一旁巡場的吏員見她站在原地不動,揚聲催促起來,藺知柔看了看手中的號碼牌,轉身走進了廂房。

  她的位置靠近牆角,光線有些暗,好在案上備了燈燭和火石。

  藺知柔將油燈點上,從書囊中取出筆墨和硯台,拿起案頭的小水盂,往硯台裏注了點水,執起袖子開始研墨。

  辰正,所有考生都已入場坐定,三聲鼓響,全場肅靜,貢院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闔上,哢噠一聲,青色銅鎖落下,神童科省試開始了。

  考試總共四個時辰,從上午一直考到黃昏,時間比州府試充裕了許多,對答卷的要求自然也高了許多。

  監考官員將用蠟封緘的考卷發下來。

  藺知柔拆開一看,裏麵有一份試題,三張潔白的宣紙,這是正式的答題紙,此外還有兩張微黃的麻紙,用來打草稿,每張紙上都加蓋了朱紅的貢院印,以防偽造。

  藺知柔把答紙小心地卷起來放在一旁待用,拿起試卷展開,快速瀏覽考題,剛看到帖經第一題就吃了一驚。

  先前禮部給的考試範圍是一部中經,兩部小經,中經為《詩經》,小經是《易》和《春秋公羊傳》,可第一題分明取自大經《左傳》。

  第二題出自《易經》,第三題又是出自大經《禮記》。藺知柔掃了一眼,十道帖經題中竟有一大半超綱。

  她察覺不對勁,其他舉童自然也發現了,考場中響起嗡嗡的竊竊私語聲,監考官員揚聲道:“肅靜!勿要交頭接耳,否則一律按舞弊論處。”

  禦史台的官員自有一股淩厲嚴苛的氣勢,兩眼一瞪,考場中頓時鴉雀無聲,許多舉童嚇得雙股顫栗,鵪鶉似地縮著脖子,不敢再吱一聲。

  藺知柔已經把大中小幾部經書都倒背如流,帖經超綱雖然蹊蹺,但是對她來說反倒有利。

  她按捺住心中的詫異,接著往下看。雜文部分的題目中規中矩,考一首五言六韻詩和一篇賦,詩題為“湘靈鼓瑟”,從詩題中任選一字為韻,是很常見的“題中用韻”形式。賦則是以“澄虛納照,遇象分形”八字為韻,可以不依順序,字數三百五十以上。

  藺知柔思考了片刻,心裏有了大概的答題思路。詩賦題之後還有題目,藺知柔接著往下看,卻是一道實務策,神童試的考生最大不過十二歲,時務策考的是對朝政的見解,出現在這裏十分詭異突兀,帖經還隻是超綱,這道題已經不是簡單的超綱,簡直近乎無理取鬧了。

  題目倒是十分貼合實際,是與國計民生息息相關的錢荒問題。

  鑄錢和運輸成本高居不下,甚至遠超銅錢的麵值。這種情況下,私人盜鑄屢禁不止。由於銅的價值高,許多人還將銅錢融化,鑄造成銅器出賣,賺取差額,導致流通貨幣供不應求,造成了嚴重的錢荒。

  這是令朝廷十分頭疼的問題,尤其是盜鑄現象,在江南一帶特別猖獗,嚴刑峻法之下仍然有人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盜鑄銅錢。

  藺知柔在揚州生活,對這種現象並不陌生,實際上他們平時也使用私錢,私錢根據成色不同,與官錢有一定的兌換率,交易中早有一套約定俗成的體係。

  貨幣短缺問題是幾十年的積弊,朝堂上穿紫袍佩魚袋的宰相們都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因為這與銅礦儲量、開采量、漕運成本、民間蓄錢、銷錢鑄器等方方麵麵的問題息息相關,朝廷出台了許多政策試圖改善,但是常常受到反效果,導致幣製越來越混亂。

  為什麽要拿這樣的問題來考一群十來歲的小學生?藺知柔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離譜的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