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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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5 字數:4100
七日後, 藺知柔在揚州登上大官船,沿漕渠北上。
與她一起登船的除了十來個舉童、二十多個成年舉子, 還有上計的官員和一堆揚州當地土特產,比如工藝高超的百煉水心鏡和“凍雪交光”、“餘霞鬥彩”的綾絹錦綺——都是獻給朝廷的貢品。
每歲歲末,各地方官員都須將轄內的戶口、墾田、錢穀、刑獄狀況等編成計簿,上報中央,以便朝廷評定官員政績, 各地貢品也將隨計簿一起上呈朝廷, 這就是所謂的隨計入貢。
在朝廷眼裏,舉子也屬於貢品的一類, 是一種另類的人型土特產。
按照本朝律令, 人型土特產應該隨著其它稀罕物品一起入京,因而科舉又稱貢舉。
元旦的大朝會上,優秀舉子代表將有幸前往皇宮參拜天子,並且還能走在貢品的前列,十分光榮。
而神童科這些舉童此時還算不上人才, 若非要類比, 大約隻能算祥瑞, 就跟他們船上那隻得了白化病的稚雞一樣,屬於珍稀而無用的東西,主要功能和價值是引起圍觀。
不過事實上, 舉子隨計入貢的規定幾乎成了一紙空文, 大多數進士科的舉子都選擇自行入京, 與貢品同行的倒是鳳毛麟角。
一來隨計入貢條件艱苦, 二來進士科要留出行卷的時間,提前數月至大半年便要入京,拜謁權貴顯宦、與文人士子結社交遊,以期在文壇上占領一席之地。而隨計入貢時間卡得緊,很少有這個餘裕。
隨計入貢的優勢也很明顯,就兩個字,省錢。一路上水路交通、打尖住店的費用都由公家承擔,而且可以住在公辦的館驛,提前感受一下公費旅遊的體驗。
當然此公費旅遊非彼公費旅遊,船上十個孩子擠在一個船艙裏,睡的是大通鋪,換陸路也沒好多少,驛館有房時還好,若是恰好碰上客人多,雜物棚、柴房、廊下、院子裏打個地鋪就得對付上一晚。
藺知柔一來是圖方便,二來是為了省錢,其他幾個同行的舉童也大多是寒素子弟,隻是裏麵混入了兩個奇怪的東西,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中一個是家大業大的張十八郎,明明不缺錢也不用操心行程,事事都有家人管事安排妥當,不知為何要來遭這份罪。
另外一個則是禍害賈九郎。
這假九郎擾人的功力比她師弟更勝一籌,宋十郎好歹臉皮薄,你不搭理他他覺著自討沒趣,一會兒也就退散了。
這一個則渾似沒有臉皮,自打上了船便鎮日纏著她東拉西扯,船一靠岸就拖著她上岸瞎逛,美其名曰“觀風俗,知得失”。
藺知柔起初以為他隻是沒眼色,明示暗示了幾回,這才發現此人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一肚子的壞水。
某一日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套樗蒲,趁著負責監管他們的戶曹史不在,偷偷在船艙裏開賭局,贏回來一堆糕點果脯鹹菜,害得兩個小孩哭了一場,事後被戶曹史知道了差點沒把他連人帶賭具一塊兒沉江。
藺知柔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姓甚名誰,甚至連他是男是女也無法確定,有時候覺得他言行舉止像男孩,可某些做派又像大姑娘,藺知柔無從判斷,便不去理會了。
時值酷暑,船艙裏悶熱不堪,藺知柔每天早上都是熱醒的,爬起來席子上一個完整的人形,稍微活動一下就是滿身汗,仿佛從水裏撈上來一樣,衣裳一會兒濕一會兒幹,一天下來都結了鹽花。
船上又沒有沐浴設施,這種情況下要維持讀書人的斯文體麵實屬不易,舉童們紛紛寬衣解帶,捋起袖子卷起褲腿,更有甚者幹脆袒胸露腹,蒲扇搖個不住,連戶曹史都是睜隻眼閉隻眼。
不時有人打了涼水提進船艙,當著眾人的麵脫了衣裳擦身,張十八郎亦不能免俗,掙紮了一番便也拋開矜持放飛了自我。
隻有藺知柔和賈九郎特立獨行,兩人的衣衫總是穿得比旁人齊整,酷熱難當時也不過是卷個袖子挽個褲腿,絕不赤膊上陣。
藺知柔總是等到三更半夜眾人都睡熟了,假裝去廁房,趁機跑去甲板上無人的角落草草擦洗一番。
至於賈九郎是怎麽解決的,她就不知道了。他們倆的床鋪緊挨著,反正她從沒聞到過什麽異味,反而有股若有似無的草木清香,在一片酸不拉唧帶著乳臭的汗味中獨樹一幟。
兩人這般卓爾不群,眾童子看在眼裏,早犯起了嘀咕,這一日終於有人問出口:“賈兄,你不流汗麽?怎的不見你沐浴?”
發問的周四郎,這回覆試考了第四名,生著張紅撲撲的蘋果臉,喜眉喜眼,很有人緣,其他孩子喜歡與他作伴,戶曹史和別的吏員也喜歡他。
他問的是賈九郎,一雙笑眼卻直往藺知柔身上瞟,這個解頭性子清冷,不像賈九郎那麽好打交道。
賈九郎微微一笑,故作深沉道:“周賢弟,‘為人心靜身自涼’,浴身不如修心養性,隻要如賈某這樣修習道法,賢弟也可得清淨體,無垢身。”
藺知柔:“……”
周四郎臉頰微紅,揖道:“賈兄這番話頗富機趣,愚弟受教。”
其他幾個孩子卻是信以為真:“賈兄修的是什麽道法?可否教教我等?”
“某修的道法就叫做‘無垢’道,修到上層非但不用沐浴體自生香,連蚊蠅見了你都繞道……”賈九郎開始滔滔不絕地胡謅八扯。
眾童子嘖嘖稱奇,有人已經躍躍欲試要修這神奇的道法。
張十八郎“噗嗤”笑出聲來:“愚不可及。”
其他童子本就看不慣這獠童假清高,眼下聽他出言不遜,頓時七嘴八舌地數落起他來:
“一天到晚看不慣這個瞧不起那個的……”
“這麽厲害怎的當不了解頭?”
“難怪他們說相由心生……”
周四郎打圓場:“張賢弟不是這個意思,大家別誤會了。”
張十八郎挑起下巴,三白眼衝他一瞟:“某就是這個意思。”
另一個人高馬大的舉童道:“張十八,你瞧不上咱們,不願與咱們為伍便罷了,如何還口出惡言?”
周四郎也勸道:“張賢弟,我等一同上京赴考,既是同鄉又是同年,何其有緣?理當相互照拂……”
張十八郎沒等他把話說完,哼了一聲道:“張某此行是為了舉試,不是為了交友,同鄉同年?考中了才叫同年,在座諸位以為童子科會取幾個人?一個揚州又會取幾人?”
一語驚醒夢中人,其餘童子都是一怔,進士科一年隻取三十來人,而童子舉說到底隻是個添頭,純粹用來裝點太平盛世,都不算正經取士,全國能取個十來人就算多了,真正能夠揚名立萬的大約隻有前三,剩下那些都是添頭中的添頭。
而且為了平衡各地錄取比例,同一州郡錄取兩人以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張十八郎還嫌不夠,接著又得意道:“你們那日沒聽戶曹史說麽?元旦大朝會上隻有各州前三名有幸入殿朝見天子,爾等是沒有機會了,一路上交些朋友也算不虛此行罷。”
這下子連周好脾氣的周四郎都有些繃不住了,臉紅到了脖子根,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張十八郎憑借一己之力替前三名拉了一大波仇恨,驕傲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裏出外進的齙牙。
藺知柔無奈地拿起卷書走出船艙,去甲板上躲清靜。
不一會兒,賈九郎也尋了出來:“七郎,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藺知柔隻作沒聽見,兀自埋頭讀書。
賈九郎伸出根白玉似的手指,將她的書卷往下一撥:“去罷去罷。”
藺知柔屈指,輕輕把那根手指彈開,眼皮也不抬一下:“你去找張十八罷。”
賈九郎“嘖”了一聲,一臉牙酸的表情:“饒了我罷。”
藺知柔又道:“周四郎呢?他不是很喜歡找你玩麽?”
賈九郎撫了撫下巴:“那小孩心眼太多,我不愛同他玩。”
誰的心眼有你多!藺知柔被他的厚顏無恥震驚了,終於放下書,撩了他一眼。
賈九郎又拽她袖子:“我保你看了不後悔!”
藺知柔拗不過他,這書也讀不成了,隻好將書卷好,放回船艙,然後跟著賈九郎去看他的好東西。
賈九郎領著她,一路鎮定自若地繞過船艙,來到船尾的木樓梯前。
這艘官船長五丈,客艙分了三層,仆役和貨物占據底艙,舉童、舉子和大都督府的吏員、白直住中層,上層住的則是有品級的官員。
這艘船上有兩位品官,一位是正七品上的錄事參軍,另一位是正七品下的戶曹參軍。
樓梯前有道小門,門上掛著把銅鎖,防止閑雜人等上樓。
藺知柔警覺道:“你這是要做什麽?”
賈九郎豎起食指,貼在鮮潤的薄唇上,桃花眼盛滿笑意:“噓——”一邊從懷裏掏出根比頭發絲略粗些的鐵絲。
藺知柔:“……”
頃刻之間,隻聽輕輕的“哢嗒”一聲響,鎖開了。
賈九郎躡手躡腳地拉開門,閃身進了門,對藺知柔招招手,小聲說:“這時候上麵沒人,他們都去司馬船上議事了。”
藺知柔堅決搖頭,心道你作死別捎帶上我。
賈九郎等了一會兒見這慫小子不肯就範,便輕聲道:“那你就在這兒替我望風罷。”
一邊說一便把門掩上,將銅鎖依原樣掛回去鎖好:“要是看見有人來你學一聲貓叫,然後自己趕緊跑,明白麽?”
藺知柔:“……”這船上哪來的貓!
不一會兒上頭傳出細微的水聲,藺知柔算是明白他那一身香氣是哪兒來的了,合著天天偷偷蹭錄事參軍的澡豆呢!
她想一走了之,又怕他真叫人撞破,隻得在樓梯口等著。
賈九郎這慣犯天天獨自作案從未失過手,誰知道第一次帶了同夥望風,就出了岔子。
他剛上去片刻,藺知柔便看到一艘小舟往船舷靠過來,舟上站著兩個中年男人,一個身著綠色絹衫,正是錄事參軍袁萬田。
藺知柔“喵”了一聲,隻聽上麵傳來“汪”的一聲,是賈九郎表示知道了。
藺知柔仁至義盡,腳底抹油便要開溜,剛轉到另一邊船舷,迎麵撞上個熟人,正是負責監督這群舉童的戶曹史蔣有為。
戶曹史自然認得她這個解元,詫異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藺知柔上前行了個禮,瞎話張嘴就來:“回稟蔣戶曹,小子想以白稚雞為題作一篇賦,苦於沒有思路,故而去船尾看看那隻白稚雞。”
這倒黴的雉雞平常關在底艙籠子裏,隻有風和日麗時可以拴在船尾放會兒風。
戶曹史知他素來刻苦,倒也沒有起疑,反倒笑著問:“看得如何?眼下這文可有眉目了?”
正說著話,一個白直快步走過來,附在戶曹史耳旁悄聲說了幾句話。
戶曹史臉色微變,對那白直道:“叫所有人回船艙。”
又看了藺知柔一眼,不複方才的隨和:“你也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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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直:指在官府中服役但不領工資的編外人員
解頭:又稱解元,是指州府試的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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