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14
  翌日清晨, 趙氏領著三個兒女去趙老翁院子裏辭行,還未走到房中已經淚水漣漣。

  趙老翁平日對這不頂事的女兒有諸多嫌棄, 可真到了她離開之時, 倒有幾分真心實意的不舍。

  見女兒跪在地下痛哭流涕,他心中不禁惻然。兒子們麵上恭順, 其實個個惦記他的錢,隻等著他兩腿一伸分他的田產,倒是這個麵團似的女兒待他還有幾分真心,大約是小時候沒吃過苦遭過罪, 到了這個年紀上還記吃不記打,是個吃虧的性子。

  他眨巴兩下眼睛,揉揉眼角:“這人年紀一大,上下眼皮就見天沾一塊兒。別哭啦, 江寧才多少路,你要真惦記我這老東西……”

  說到一半又覺經常來去費錢,把半截話吞了下去,話鋒一轉, 看了眼四子道:“我同你阿兄交代過了,這宅子也別賃了, 索性揀合適的買下來, 地契房契就給你, 等柔娘考完了回來, 你們就好生在江寧過日子罷。”

  趙氏一怔, 兩眼直直地看了看父親, 旋即哭得更凶了。

  藺遙和藺嫻不明就裏,一見母親哭,忍不住也跟著哭起來,藺知柔忙不迭地給他們擦眼淚。

  趙老翁搖搖手:“行啦,都別哭了,我在這世上一日,便有你們娘幾個一口飯吃,隻是你阿耶也活不上幾年啦……”

  趙氏抱著父親的腿哭道:“阿耶長命百歲……”

  趙老翁自嘲地笑道:“我長命百歲,那你幾個阿兄眼睛都要等出血了。”

  趙四郎在一旁訕訕:“阿耶說的什麽話,兒孫們自然都盼著你長壽。再說婉娘也是我妹子,難不成做兄長的還會虧待了她和幾個孩子?”

  趙老翁砸吧砸吧嘴,越發覺得沒滋沒味,遂不耐煩地擺擺手:“罷了罷了,早些走罷。”

  這回同行的人多,趙四郎索性雇了艘大些的船,又帶了一批貨去。

  時近五月,白晝日頭一曬,船艙中便如蒸籠般燠熱,到了夜裏江風一起又驟然涼下來。

  兩個孩子卻是興致盎然,特別是藺嫻,正是最活潑好動的年紀,每日上躥下跳,直玩得滿頭大汗才罷休。

  一路上熱熱鬧鬧,第四日晌午,他們一行人終於進了江寧城。

  趙四郎先將他們母子幾人安置在客舍中,自己則找了牙人物色宅子,奔東奔西地看了兩日,不是地太偏便是年久失修,要不就是價太高,一直到第四日上,總算找著了位置價錢都合適的一處小宅子。

  據那牙人說,原先的主人是個讀書人,為了赴京趕考籌措路資才不得不賣了宅子。因為急於上路,價錢又讓了半成不說,連帶搬不走的床榻幾案和幾箱子舊書一起送給了他們。

  那宅子位於城東的萬義坊的曲巷盡頭,與鄰宅隔著一叢修竹,巷尾栽著棵一抱有餘的大槐樹,枝葉亭亭,將小小門扉半掩住,幾乎有些大隱隱於市的清幽。

  宅子不大,隻有一進,入門是個小院子,正屋坐北朝南,五架三間,東西各有兩間廂房,南麵還有兩間倒房。

  看得出原來的主人十分愛惜這房子,將方寸大的園宅打理得井井有條,泥土圬的牆根栽著蘭草,窗下種著綠竹,院中一株老梅虯曲盤結。

  最大的好處是院子裏打了一口井,便無須每日出門打水,省去了雇個役夫的花銷。

  趙四郎是個細致人,特地讓自己那外宅婦四處打聽過,那宅子不曾出過凶案,主人無災無難,唯一的坎坷之處大約就是屢試不第。

  但是屢試不第才是天下讀書人的常態,何況就算是宅子風水有問題,也礙不到這一院子的人。

  趙四郎自己已然相中,不過還是帶了妹妹、外甥和外甥女來看。

  藺知柔在院子裏慢慢踱著步,這裏瞅瞅,那裏瞧瞧,一邊聽那牙人王婆賣瓜。

  據牙人說,屋主父祖原是小地主,不算富貴卻也殷實,隻是此人一心撲在舉業上,將家產都敗光了,去歲已將永業田都變賣了幹淨,可惜在省試中折戟沉沙,今年連所居之宅都一並賣了,便有些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意味。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金榜題名就像高懸的明燈,引著天下讀書人飛蛾撲火。

  藺知柔物傷其類,不免唏噓。

  看完房子,眾人都覺得滿意,第二日趙四郎便與趙氏、屋主、牙人和保人一起去縣衙立了契書簽字畫指。

  他們母子幾人在輾轉漂泊、寄人籬下數年之後總算有了個屬於自己的小窩。藺遙不必整日蝸居鬥室之中,藺嫻也可以隨心所欲地撒歡,他們吃用些什麽也可隨心,不必擔心婆母或是嫂子窺探。

  趙氏自打丈夫死了便總是在別人項下取氣,先是婆母和叔叔,接著是父親和兄嫂,她這些年像是活在水底下,如今總算能透口氣了。

  第一天住進新居,一向認床又醒覺的她一夜無夢酣睡到天光大亮。

  待一家人安頓下來,藺知柔便趕在端午節前一日回了蔣山別墅,這回覆試加上徙居,她離開了小半個月。

  今歲入梅晚,山中風和日麗,草木蔥蘢深碧,已是一派生機勃勃的初夏景象。

  藺知柔和小金剛走到小水潭處,阿鉉和宋十郎兩人已經快步迎了出來。

  兩人都換上了夏衣,阿鉉也就罷了,宋十郎一身廣袖玉色薄絹衣裳隨著跑動在風裏翻飛,配上一張小白臉,倒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可惜一開口就變了味:“兩千貫文,你的那首美人詩咱們都拜讀過啦,那詩裏的美人可是師父?”

  藺知柔心頭一跳,這麽說師父也看過了?

  別人不知底細,但蔣山別墅裏這些人怕是一見那詩就會聯想起柳十四郎。

  雖說師父的確很美,但那首詩太過哀怨,還有些不祥的意味。

  藺知柔當時未及多想,也不曾料到考場詩會被師父看見,若是多一時半刻考慮清楚,或許她寧願選擇那首中規中矩的七律。

  阿鉉見師弟沉默不語,眉頭微蹙,以為他是擔心師父責怪,便柔聲對藺知柔道:“放心,師父才不會計較這些,他見了也誇你呢!”

  又無可奈何地衝三師弟翻了個白眼:“叫你來提行李的,要你多什麽嘴!”

  宋十郎想想兩千貫文差點成了自己書僮,如今自己反當了他的役夫,心酸之餘又有些可樂。

  藺知柔放下心中亂七八糟的念頭,問師兄:“師父近來可好?”

  阿鉉點點頭:“師父還是那樣子。”

  藺知柔低頭看看碧綠的潭水,無論四季怎麽變換,這一泓碧水仍是波瀾不興的深靜模樣,就和師父差不多。

  幾人將行李拿去藺知柔的院子,一進院門,藺知柔便發現庭院有人整飭過,修竹蘭草青翠欲滴,地上不見枯枝敗葉。

  阿鉉道:“師父料你快回來,這幾日天天讓人打掃庭院,開門通風。”

  宋十郎上前邀功:“前幾日我趁著天晴曬書,將你那幾卷破書也搬出來曬過了。”

  阿鉉瞟他一眼:“還不是師父說了你才動的?曬兩卷書也好意思顯擺。”

  正說著,小金端了盆水走進來,藺知柔一邊聽師兄和師弟拌嘴,一邊低頭撩水洗臉,清冽的山泉水洗去了塵土和倦意,她舒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從小金手上接過帕子,掖去臉上的水。

  冷水激出雙頰的紅暈,沾濕的額發貼著瓷白的額頭,一點水珠沿臉側滑落,仿佛蓮瓣上的露珠,本就十分秀美的顏色越發鮮妍了。

  宋十郎不經意瞥見,不由怔了怔,一時間忘了和師兄吵架:“兩千貫文,你家中可有姊妹?”

  藺知柔不知他為什麽忽然問起這個,但也沒打算隱瞞,點點頭道:“有兩個。”

  宋十郎一聽興致盎然:“他們與你長得像不像?”

  藺知柔還沒來得及回答,阿鉉先忍不住了,隨手抄起把蒲扇“啪啪”拍他腦門:“宋十,你一天到晚想些什麽東西?七郎家的姊妹與你何幹?”

  宋十郎也察覺自己這麽問有些失禮,訕訕道:“我就隨口問問麽,七郎都沒說什麽,要你多管閑事……”

  藺知柔笑著答道:“不怎麽像。”

  宋十郎暗暗歎了口氣,心說這也難怪,像兩千貫文這樣的費造化功夫,生一個出來已是不易了。

  藺知柔不知道師弟心中感慨,自顧自打開收巾帕零碎的布包,從一堆五色絲編的長命縷中挑出兩條送給師兄和師弟。

  宋十郎接過來看了一眼,“嘖”了一聲,瞟了眼小金忙碌的背影,小聲對藺知柔道:“你這婢子手藝真寒磣……”

  藺知柔撩起眼皮:“是我自己編的。”

  宋十郎:“……”

  阿鉉話到嘴邊,及時懸崖勒馬咽了下去,違心道:“七郎真是心靈手巧。”

  藺知柔這時才看見兩人胳膊上已經纏了長命縷,編進了金銀絲,鑲珠嵌玉,精美絕倫,看這手筆像是淮南節度使府特供的。

  相比之下自己這根的確隻能用寒磣來形容了。

  宋十郎連忙捋下原先那條,大義凜然地伸出胳膊:“二師兄,你幫我係一係。”

  阿鉉也依樣伸出胳膊,安慰道:“你又不是女子,第一回就編成這樣已經很難得了。”

  藺知柔:“……”

  她年年端午都給家人編長命縷,已經編了好幾年了,對自己的女紅還是挺有自信的,就算以後不靠這個立足,但不想做和做不好是兩碼事。

  她本來給別墅裏所有人都準備了,自然也有師父的份,眼下卻是不好意思送出手了。

  她取出給柳伯的那根,餘下的仍舊包起來塞進櫥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