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4348
  張十八郎忘了哭, 他年紀雖小, 可因為早慧, 頗知道些事理,輸給那徒有其表的藺家小子固然不忿, 可也知道這麽做不合規矩。

  他連哭了忘了, 臉上還掛著淚, 怔怔地對張二郎:“二叔, 這……不妥當罷?”

  張二郎一哂:“你別擔心, 二叔隻是去找袁參軍問問詳情, 隻要那卷子判得公平,我們家自然沒有二話, 可若是有失公允, 那我們家也不會任人欺到頭上。”

  “可是……若是袁參軍不肯見我們怎麽辦?”

  張二郎笑道:“我們張家也不是毫無根基的人家。”

  張十八郎一知半解,懵懂地點點頭。他的心思全用在五經和詩賦上,對官場上那一套還不太明白,隻知道族中有個三叔祖在京師當吏部侍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不一會兒, 那送名帖的小書僮果然折回來報信,道袁參軍請郎君和小郎君入府一敘。

  張二郎帶著侄兒下了馬車, 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大都督府。

  袁參軍一早料到那榜紙一出,張家人勢必要來討個說法,可沒想到他們如此直截了當, 仗著朝中有人, 規矩禮數一概不講了。

  偏偏他舉進士那年正是吏部張侍郎知貢舉, 論起來是他門生,不能不給張家人麵子,再說考績遷轉都捏在人家手裏,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吏部的人,他隻得捏著鼻子叫人將那跋扈的張家小子請進來。

  不一會兒那對張家叔侄到了,袁參軍照例誇了張十八郎幾句明敏過人之類的客套話,奉了茶,寒暄完畢,張二郎也圖窮匕見,道明了真實來意:“舍侄學藝不精,技不如人,讓參軍見笑,這小子自恃有幾分小才,該得受受教訓,也好知曉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微一沉吟,接著道:“隻不知那藺家公子之作是何等驚才絕豔,不知參軍可否將其大作借予張某一觀?也好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知曉自己差在何處。”

  袁參軍拱拱手:“些許小事,按說袁某不該推脫,隻是那些試卷前日已經封緘,預備隨貢舉名單一同送去京師,袁某也是愛莫能助,還望足下見諒。”

  張二郎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去年考明經科也沒取中,不過對貢舉的程序還是有所了解的,道袁參軍的話不過是托辭。

  他笑了笑,不依不饒地問道:“不知這些卷子可有抄錄留檔?”

  留檔肯定是有的,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袁參軍借故推辭不過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誰知那張二郎咄咄逼人,竟是不肯罷休。

  他隻好道:“不瞞足下,當日審完卷,袁某便將原卷上呈長史,最終位次也是由長史定奪,至於長史有否命人謄抄,袁某便不得而知了。還請閣下莫要為難我這區區參軍。”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有點眼力見兒的都知道該賠罪告辭了,張二郎卻不是凡人,隻見他臉頰上的肉一抖,皮笑肉不笑地道:“非是張某有意難為參軍,隻是這小子自小頗得張侍郎眷顧,侍郎前日還特地致書垂問,某等不得不交代一聲。”

  袁參軍見他將張侍郎抬出來壓他,隻得道:“恩師無恙?某連年外任,不能侍奉恩師左右,慚愧,慚愧。”

  張二郎道:“三叔祖甚是康健,有勞參軍惦念。”

  袁參軍想了想道:“足下稍等,待袁某請長史示下。”

  說罷叫來個小吏吩咐了幾句。小吏疾步而出,不一會兒攜了一卷紙回來,捧給張二郎道:“長史請張家公子觀覽。”

  張二郎展開紙卷,隻見是三張紙疊在一起,字跡一模一樣,顯是由吏員謄抄的。除了藺七郎和侄子的卷子,還另有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竟有五首之多,一看名字,卻是默默無聞之輩。

  張二郎先將此卷置於一旁,捧起藺七郎的答卷,先看那首《秦鏡》,隻覺中規中矩,不比自己侄兒高明。再看那首絕句,不覺一哂,若將侄兒的詩比作錦繡,那這首便是粗布,何況還不切題。

  可當他再看第二遍時,嘴角的笑容卻逐漸凝固。他拿起侄兒的卷子,將兩詩一比,臉色便有些尷尬起來。

  張十八郎在叔父身邊伸長脖子看了半晌,將那首絕句顛來倒去默念了幾遍,隻覺詞藻平平,而且還文不對題,遠不如自己的好,不禁越發憤慨,小孩子畢竟城府不夠深,忍不住問道:“二叔,這究竟好在何處?恕侄兒眼拙……”

  張二郎用眼神示意侄子閉嘴,張十八郎覷了覷兩個大人的臉色,不敢再問,緊抿著嘴,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起轉來。

  袁參軍笑著問章二郎道:“足下以為如何?”

  張二郎臉上略有羞慚之色,不過要讓他就此承認自家人不如一個寒門小子,他實在是說不出口,隻是故作姿態地頷首:“藺小公子獨辟蹊徑,果然機敏。”

  袁參軍知道他這是暗示藺七郎投機取巧,嘴上仍舊不肯示弱。不過既然他對位次不再持有異議,那麽這事也就算完了。

  他隨口問了那小吏一句:“方才長史可有別的吩咐?”

  小吏答道:“長史說薦舉賢才是國之大事,不容循私,雖說長史秉著一片公心向朝廷薦送秀才,但難免有人生疑,不如將三張卷子都貼到榜下,由人盡情觀覽,也省卻了郎君小郎君們登門造訪的辛勞。”

  張二郎饒是臉皮再厚也被這話臊得不輕,忙起身賠罪告辭。

  兩人才出府門,那三張詩卷已經上了牆。本來圍觀者看完榜紙議論一番便已漸次散去,眼下又圍攏過來,甚至吸引了更多人前來品評。

  其中有許多人大字不識,便有好事者攛掇一個讀書人站在榜前高聲吟詠。

  那讀書人生得瘦小,嗓子卻響亮,操一口帶著濃重揚州口音的官話,抑揚頓挫地高聲朗讀起來。

  張二郎方才丟了大臉,本想帶著侄兒悄然離去,還未走到車前,忽聽有人念詩,心中忽然轉過一個念頭。

  他侄兒的詩詞采華麗,可謂雲霞滿紙,好處一目了然,而藺七郎的那首則不然,乍看之下平平無奇,連他也是讀了兩遍方才咂摸出味道。

  而像他這樣懂門道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不過是人雲亦雲,隻需略加引導,即便不能讓長史改判,至少也能在這揚州城裏為侄子造造勢。

  這麽想著,他的腳步便是一頓,招來管事,輕聲吩咐了幾句,然後轉頭對偷偷揩眼淚的侄子道:“我們也去聽聽。”

  張十八郎心裏不服氣,正想聽聽旁人怎麽說,求之不得地點點頭。

  叔侄倆混進人群裏,待那書生將三張卷子上的詩都念完,忽然有人用不高不低地聲音道:“我看這榜首不過如此嘛!”

  說話之人正是張家管事,他一身綺羅,頭戴紗帽,穿得比一般平民光鮮許多,加上身形肥碩,派頭十足,頗能唬人。

  周圍人不知他底細,都半信半疑地等他下文:“這話怎麽說?”

  張家管事環顧四周,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輕蔑不屑的笑意,仿佛在譏笑他們連這麽顯而易見的道理都不懂。

  “這首五絕單也還行,但是與第二名的那首排律相比,就像是初入門徑的童子習作,兩首詩孰優孰劣一目了然。”

  其實方才那幾張卷子貼出來,便有不少人犯嘀咕,隻不過不敢當那出頭椽子,生怕說錯了貽笑大方。

  眼下見有人起了個頭,那些人紛紛“英雄所見略同”起來。

  “我就說呢,詩題是美人,怎麽從頭到尾連個美人的影子都沒有……”

  “聽說那張家小孩生得醜陋,莫非是因為相貌的緣故?”

  “藺七郎神童以前的詩我讀過,還是有些佳句的,如今一看,莫非那些詩都是找人捉刀替筆的?”

  “天下所謂神童概莫如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那也不盡然,那張家小童倒是神童不虛……”

  “造化生人總不能萬全,生得那副尊容,便是叫我當神童我也不樂意……”

  ……

  三人成虎,眾人一通七嘴八舌的議論,“藺七郎虛有其表,獠童因貌醜而屈居第二”幾乎成了定論,即便有零星幾個不同的聲音,也因底氣不足而無人在意。

  畢竟接受一個奇醜無比的神童更容易些。

  這時,人群中忽然有人笑道:“這麽一首格調全無的詩,也有人捧上天去?”卻是個清脆的童聲。

  潛藏在人群中的張二郎瞳孔一縮,忍不住道:“哪裏來的小兒,無端口出狂言?”

  眾人向他望去,隻見他錦衣華服,身邊又站著一個容貌醜陋的童子,不免小聲猜測:“莫非那是張家人?”

  張二郎一時衝動,眼下後悔也來不及,衝周圍人團團作揖:“舍侄雖愚鈍,卻也不能由人毫無緣由地詆毀。”

  那大言不慚的小孩從人群中擠出來,卻是個披金戴銀的俊美小郎君,生得粉麵朱唇,一雙眼睛靈秀得過分,讓人想起誌怪傳奇裏的妖精。

  他莞爾一笑,眾人便覺一陣春風拂麵。

  那小童踮腳指指字最多的卷子:“小子姓賈,排行第九,這是我的卷子,眼下我有資格說話了麽?”

  張二郎一張臉漲得通紅,不知這姓賈的豎子為何要摻上一腳。

  賈九郎也不管他臉色難看,接著道:“令侄這首詩,乍一看花團錦簇,其實底子裏直敘其事,不過是將一個美人從頭寫到腳,若是以美人來比,這首詩便是個毫無韻致的木頭美人,再給她穿金戴銀也是徒有其表,何況還一股齊梁宮體詩的靡豔脂粉氣,若不知這詩是令侄所作,我還以為是前朝哪個好色昏君的手筆呢!”

  眾人不由哄笑,再看那首排律,似乎確有那麽一點冶豔的調調。

  張十八郎再也崩不住了,說他詩寫得差不算,竟還懷疑他是天生淫棍,不由跳著腳道:“豎子!你又有什麽好了!”

  賈九郎一撩眼皮笑道:“我自然是不如賢弟多矣,虛長賢弟幾年,論風月卻是遠遠不及,慚愧,慚愧。”

  眾人聽這小童牙尖嘴利,句句話含沙射影,又是一陣哄笑。

  張十八郎哪裏受過這樣的屈辱,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賈九郎這才笑道:“賢弟莫哭,我說笑呢,你才八歲,自是不懂這些,不過是依樣畫葫蘆罷了,隻是那挑葫蘆的眼光不怎麽樣。”

  有人問道:“這榜首詩卻是高明在何處?”

  賈九郎收了玩世不恭的笑,正色道:“此詩單論詩心便高出我等一大截。屈子以美人喻君子,此詩反其道而行之,以君子先賢為美人,是比興之體,比起直敘,愈見婉轉低回。

  “首二句寫山月,一靜一動,對句工巧而不見板滯,第三句彌見深靜,一個“苦”字寫盡孤清,最後一句“廣陵”二字既用嵇中散之典,又指揚州,是謂我廣陵多高士。全詩無一字寫美人,卻寫盡了美人,無錦繡麗句,卻有清幽淡遠之風調。

  “在下輸得心服口服,對藺公子惟有歎服,有的人卻連輸在哪裏都不知道,猶自敝帚自珍,嗬嗬。”這話說的仿佛是張十八郎,看的卻是他二叔。

  這番話說完,眾人紛紛“恍然大悟”,再讀那首五絕,便都品出個中深意來,紛紛道:

  “方才我便覺得此詩頗有風致,隻是他們眾口一詞,說出來無人信罷了……”

  “那藺神童何嚐寫不出風采鸞章?返璞歸真方才顯出本事……”

  張二郎臉色漲得發紫,聽著這些話猶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待不下去,拉著抽抽嗒嗒的侄子落荒而逃。

  藺知柔在家裏莫名地打了好幾個噴嚏,不知道因為某個人的一番高論,她這個神童已經快被吹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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