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89
  主試官微一沉吟, 問道:“赫如渥赭, 後一句為何?”

  背書是藺知柔最得心應手的項目, 試官話音甫落,她便答道:“公言錫爵。”

  試官接著問道:“此二言何解?”

  藺知柔毫無停頓, 對答如流:“赫, 赤貌。渥, 厚漬也。祭有畀輝、胞、翟、閽、寺者, 惠下之道, 見惠不過一散......”

  卻是將正義中的箋疏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末了又添上些柳雲卿上課時發散過的觀點, 當作自己的見解。

  主試官與兩位同僚對視一眼, 捋須頷首道:“甚好, 可見下過一番功夫。”

  說著又從其它經書中抽了幾句來考,經義部分對藺知柔來說就是送分題, 她毫不遲疑, 一一作答。

  三位試官臉上都露出讚許之色, 帖經問義靠的雖是強記, 這些童子畢竟年紀小,能將經書原文已是不易, 加上箋疏, 洋洋幾十萬字, 非經年累月的勤學苦讀不能為之。

  右側的試官問道:“藺公子幾歲時開蒙的?”

  藺知柔按著哥哥的情況答道:“回稟官長, 小子開蒙時七歲。”

  幾人臉上閃過一絲訝異, 方才見他對答入流, 還道他開蒙必然很早,誰知卻比旁人還晚些。

  那試官嘖嘖稱奇:“不過三四年便有此厚積,真乃奇童。”

  前來赴考這些童子雖大多有早慧之名,可是能如這般毫無錯漏的也僅有藺知柔一人,更有一位考生經義六道隻粗通三道,連著作了三首詩贖帖。

  藺知柔實際上先前學得有一搭沒一搭,靠的還是近兩個月的惡補,要是叫他們知道實情,還不知要怎麽吃驚。

  然而試官們的讚歎也隻是點到即止,畢竟這不是明經科,經義再強也作不得數,終究還是要看詞采如何。

  不過此子頗受上司的激賞,在坊間又有詩名,幾位試官都翹首以待,看這神童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秀逸過人。

  主試接著道:“請以‘秦鏡’為題,以‘鏡’字為韻,作五言六韻詩一首。再以‘美人’為題,不限體裁格律聲韻,詩賦皆可。”

  說罷抬手指指自己案頭的蓮花銅漏壺:“限時一刻。”

  藺知柔微微挑眉,這時間限製十分苛刻了,進士科全為筆試,一考便是幾個時辰,若是琢句慢,大可以從帖經的策問題中省出時間勻給詩賦。可是這回經義是口試,一刻鍾之內要寫出兩首詩,便是登科進士也未必能遊刃有餘。

  藺知柔略一思忖就明白過來了,宋十郎說過這次童子試多半要由皇帝親試,自然也要試詩賦,那麽揮筆而就的捷才就必不可少了——總不能叫皇帝久等。

  她調勻了呼吸,沒急著提筆,靜靜坐著思考試題。“秦鏡”之題用的是秦鏡照膽的典故,出自東晉葛洪撰寫的《西京雜記》,說的是秦始皇鹹陽宮中有一塊方鏡,能映照出人的五髒六腑和善惡正邪,秦始皇常用這麵鏡子來照宮女,但凡發現“膽張心動”的就殺掉,後來“秦鏡高懸”就變成了公正嚴明、識人善察的意思。

  若是不知道這個典故,可能會望文生義,將“秦鏡”誤作“以秦為鑒”。多虧藺知柔有個喜好怪力亂神的師弟,曾借這部書讀過,至少破題思路是不會有誤了。

  又思考了一會兒,她才牽袖研墨,提筆蘸了濃墨,毫不猶豫地落於紙上:萬古秦時鏡,千秋獨有名。

  三位試官忍不住探頭張望,都暗中稱許,且不說才藻,那手字便是可圈可點,筆畫流麗,向背有致,秀韻飄逸,雖限於年紀腕力不足,但架子搭得好,布白勻稱,在今日赴試的一眾童子中已是拔萃。

  再看內容,首聯即開門見山點明題旨,不算出彩,但開宗明義是正確的路子,在考場上尤其如此。

  藺知柔一氣往下寫,幾乎沒有停筆思考的間隙,將四十字一揮而就:

  萬古秦時鏡,千秋獨有名。

  依台月自吐,在匣水常清。

  爛爛金光發,澄澄物象生。

  雲天皆洞鑒,表裏盡虛明。

  但見人窺膽,全勝響應聲。

  妍媸定可識,何處更逃情。

  幾個試官都是點頭,這種限題限韻的試場詩難出佳作,陳詞濫調在所難免,能做到詞句工整、八音克諧已是過關了,何況此作題旨分明,詞氣貫通,能借物寓意,對一個十來歲的童子來說便很難得。

  試官們心下已有了主意,他到此為止的答卷已足以讓他通過覆試,不過幾人都饒有興味地望著這小小童子,最後一道不限體裁自由發揮的試題才最見真章。

  覆試結束後,幾位試官將根據應試童子的表現取二十人,並排定名次,經長史複核後向吏部呈送,如果名字能出現在首位便能給台省官員留下印象,自然大有裨益。

  藺知柔瞥了眼漏壺,一刻鍾時間隻過去一小半,她有充裕的時間深思熟慮,便擱下筆,專心致誌地打腹稿。

  美人並非冷僻的題目,前人可資參考的作品既多,仿作一首卻是不難。藺知柔在應試前分門別類地記了不少意象,與美人相關的無非就是那些,雲鬢、綠眉、螓首、柔荑、粉腮、笑靨、秀項、柳腰......

  再搭配鳳釵金鈿明月璫、霓裳霞帔綠羅裙、玉台鸞鏡水晶簾、重樓雲閣金繡筵......

  美人或是翩翩起舞,或是對鏡自傷,或是凝妝下樓……

  將這些意象、場景、動作進行排列組合,再揉雜些典故,發一發興亡之歎,便是八.九不離十了。

  藺知柔決定作一首七律,五言詩每句能承載的信息量有限,倒不如多寫幾個字,寫長一些,將靡麗的景象描繪得更細致,說不定能掩飾她詩情的不足。

  藺知柔在心中勾勒出大致輪廓,剩下的便是雕琢詞句,略假思索,便有了主意。

  正待下筆,筆尖幾乎觸及紙麵,她的手忽然一頓,如此作出的詩固然不會有大錯,但無非是拾前人之牙慧,七拚八湊,與方才那首命題詩又有何異?

  三位試官麵麵相覷,看他方才提筆的樣子似乎已經胸有成竹,怎麽忽又停住?

  見他蹙起雙眉冥思苦想的模樣,試官也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氣,大氣也不敢出。

  不對,藺知柔撂下筆,打從一開始她就選錯了一條路。

  她闔上眼,捏了捏眉心,一個念頭像微弱的螢火一樣在前方閃爍,仿佛隻要一伸手便能抓住,然而時間一點點流逝,她的思緒紛亂蕪雜,怎麽都夠不到。

  堂屋中寂然無聲,隻有漏壺中的水滴落在銅盤上的聲音。

  試官見他仍在沉吟,不由替他捏了把汗。主試忍不住輕輕咳嗽兩聲,出言提醒道:“藺公子,一刻鍾快到了。”

  藺知柔看了眼漏壺,果然,剩下的時間大概隻夠她匆匆將方才擬好的那首七律寫下來。

  可是讓她就此放棄,她卻心有不甘。

  藺知柔睜開眼,向好意提醒的試官作了個揖:“多謝官長。”道完謝仍舊微闔雙目,深吸了一口氣,屏除心中雜念。

  漏壺中的水滴打在銅盤上,一滴又一滴,一聲又一聲。

  藺知柔仿佛回到了蔣山別墅的山堂,山泉自屋簷滴下,落在青石板上,也是這樣一聲一聲,仿佛輕輕的鼓點敲在人的心上。

  藺知柔驀地想起初見柳雲卿時的情形,心中有根弦一動,眼前忽然豁然開朗。

  她睜開眼,將半幹的紫毫在墨池中潤濕,毫不遲疑地落在紙上。

  重重山影暮,冉冉斜月升。

  苦竹無人徑,幽弦入廣陵。

  那主試官道:“一刻鍾已到,請停筆。”

  話音剛落,藺知柔最後一捺剛好寫完,擱下筆,掃了眼考卷,因為寫得急,最後一首五絕的字跡略有些潦草,不過好歹勉強趕完了。

  她暗暗長出了一口氣,起身離榻,向三位試官行禮告辭。

  藺知柔出了門,從袖管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對門外等候的吏員作了個揖,舉步往府外走去。

  剛走出屏門,藺知柔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賈九郎抱著臂倚靠在簷柱上,見了她站直身子,走過來作個揖:“藺兄,考得如何?”

  藺知柔道:“托賢弟的福,尚可。賢弟如何?”

  賈九郎笑得燦若春花:“論起來小可才是托了藺兄的福。幸而考前見到藺兄,最後一題便如有神助。”

  藺知柔一怔,旋即明白過來,對方這是在拐著彎誇她相貌。她的長相從小被人誇到大,雖說她也不怎麽在意長相,甚至難得攬鏡自顧,但聽見奉承話心情總是舒暢的,笑道:“賢弟說笑了。”

  賈九郎原本指望她投桃報李也誇自己兩句,奈何就此沒了下文,不禁有些訕訕的:“藺兄眼下有何打算?要回家麽?”

  藺知柔點點頭:“區區就住在城中,一會兒便回。不知賈賢弟有何安排?”

  賈九郎道:“小可是隨家人一起來的,待三日後放了榜再一同回吳縣。”

  他說得有板有眼,藺知柔一晃神便差點信以為真,旋即意識到其中貓膩不小。

  藺知柔作揖告辭:“家人還在門外等候,少陪。”

  賈九郎卻也隨她一起往外走,倒像是專程在這裏等她。

  一出大都督府的門,便見一個衣帽鮮亮的中年男子和幾個豪奴圍上前來,對著賈九郎口稱郎君。

  賈九郎與藺知柔作了個揖:“藺兄,揭榜之日再會。”

  藺知柔回以一揖,便見那些人迫不及待地將賈九郎簇擁著上了車,仿佛生怕他與自己多說一句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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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鏡》是唐代府試考題,這首詩的作者是仲子陵,同題詩有兩首,第二句換了張佐的。

  後麵那首作者就不提了,求輕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