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39
  藺知柔正暗自思忖, 甄六娘已經穿過人群走到她跟前。

  藺知柔當著眾人的麵不好稱他六娘, 隻是作了個揖:“甄賢弟, 別來無恙。”

  他們上回在普通院邂逅,甄六娘還是女孩兒打扮, 故而不曾敘過年齒, 藺知柔見她生得比自己矮半個頭, 想當然以為她比自己年幼, 當下以“弟”相稱。

  甄六娘目光微閃, 卻也沒什麽異議, 隻是詫異道:“你也要考神童試?”

  藺知柔答道:“區區不才, 蒙本縣明府舉薦。倒是足下, 上回說要南下廣州, 這麽快回來了?”

  甄六娘訕笑道:“途中遇到些不測。”

  他不細說,藺知柔也不問, 隻道:“令姊無恙?”

  甄六娘道:“承蒙垂問, 家姊十分安好。”

  兩人寒暄幾句, 甄六娘指著角落裏的空位道:“咱們去那邊坐。”

  兩人席地坐下, 甄六娘問道:“上回那節度使府的呆子,後來不曾尋你晦氣罷?”

  藺知柔笑著道:“不曾。”

  甄六娘道:“那就好, 我諒他也不敢。對了, 上回你說要去拜柳十四為師, 拜成了不曾?”

  藺知柔答道:“托足下的福, 區區已拜入柳先生門下。”

  這話本身沒什麽問題, 可上次甄六娘大潑其冷水, 聽她這麽一說,臉上便有些訕訕的:“原來是柳十四高足,這次州府試,足下必定胸有成竹了。”

  藺知柔聽他一口一個“柳十四”,言語中殊無尊重之意,神色不由冷了三分:“足下過譽,區區自當奮力,庶可不丟家師的臉。”

  對方卻不怎麽會看人臉色,兀自道:“甚好,你可要好好考,過了覆試,我們便可結伴去長安了。”

  藺知柔瞅瞅他:“賢弟看來是十拿九穩了?”

  甄六娘道:“差不多罷,但凡裏頭那些主試有點眼光,小可斷然沒有取不中的道理。”

  這話說得十分張狂,偏他態度坦然,由不得人不信。

  正說著,周圍嘈嘈切切的說話聲戛然而止,周遭陡然靜下來,幾乎落針可聞。

  藺知柔抬頭一看,隻見一個年可七八歲的男童走進屋內。

  隻見他衣飾華貴,兩手背在身後,下頜微微抬起,神情很是傲慢,不過令眾人忘記交談的卻是他那引人矚目的相貌。

  這孩子細眼塌鼻,一口齙牙,臉色黑黃,頭發稀少而焦枯,發色倒比臉色還淡些,配上不可一世的神情,醜得獨樹一幟。

  “是獠童!”人群中不知是誰輕聲說道。

  屋內到處響起嗡嗡的私語。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獠童……”

  “聽聞他奇醜似鬼,果真如此……”

  “這副尊容怎麽也得舉薦?不怕冒犯聖躬麽?”

  ……

  議論之聲一時間不絕於耳。

  藺知柔恍然大悟,聽聞吳郡張氏有一子弟其貌不揚,卻又聰明絕頂,坊間因其貌醜,戲稱其為“獠童”。

  張氏是江東舊姓,即便到了本朝族中也出過不少高官顯要,那張小郎是嫡支門第高華,偏偏生得如此相貌,自然名聲大噪。

  藺知柔曾讀過這位張小郎的詩作,與藺遙風調迥異,文采卻在伯仲之間。

  甄六娘卻是一臉茫然,小聲問藺知柔:“這是誰家的小孩?”長得可真磕磣。

  藺知柔也壓低了聲音答道:“張十八郎,是個神童。”

  甄六娘笑道:“你們江左可真是人傑地靈,遍地都是神童。”

  這話將藺知柔也捎帶了進去,她並不作答,隻是瞟了他一眼。

  那張小郎聽見眾人議論他,臉色未變,七八歲的孩子有這份心性已是不簡單,將來一同入京赴試,想來是個強勁的對手。

  張十八郎旁若無人地走進屋內,環視一周,瞟了眼甄六娘,最終將視線落在藺知柔身上。

  他昂首闊步地走到她身前,上下打量她兩眼,作了個揖:“足下便是吳縣藺七郎?”

  藺知柔起身作揖:“正是藺某。”

  “想來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他既然這麽說,藺知柔便道:“久仰張公子大名。”

  張十八郎笑了笑:“藺兄大名亦是如雷貫耳,今日一見,不過爾爾。”

  藺知柔怔了怔,如果這話說她也就罷了,她現下的水平說一聲“不過爾爾”也不為過,但這張姓小兒說的是藺遙,這就是無理取鬧了。

  不過對方隻是個七八歲的孩子,藺知柔懶得與他爭短論長,隻是笑了笑:“見笑。”

  甄六娘卻是站起身,煞有介事地撣撣衣裾,對那張家小孩道:“張公子,久仰久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裏有話,眾人心知肚明,麵麵相覷之下,有人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下子就跟捅了馬蜂窩似的,哄笑聲此起彼伏。

  張十八郎滿麵慍色,偏又挑不出話裏的錯處,磨了磨後槽牙,嘴唇抿成一線,半晌才作了個揖:“請恕張某眼拙,未識足下高姓。”

  言下之意自然是笑他籍籍無名。

  甄六娘道:“張公子若能通過覆試,取得解額,入京省試,自然有緣識得小可。”

  在場之人盡皆嘩然,這張十八已經夠驕狂的了,沒想到有人竟比他更狂,再看這小兒,生得一張玉麵,通身氣度不凡,都不敢小覷。

  張十八郎譏嘲道:“那便省試見分曉罷,足下這回切莫馬失前蹄才是。”

  甄六娘道:“借張公子吉言,彼此彼此。”

  張十八郎冷哼一聲,轉身徑直走到窗邊,學童們見他過來,紛紛避讓,席子上空出好大一塊地方。

  張十八郎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旁若無人地坐下,雙目微闔,嘴唇翕動。

  甄六娘瞥了一眼,“嘖”了一聲,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討人嫌的小孩兒,江左真是人才輩出。”居然有些歎賞的意思。

  藺知柔心說論起討嫌你也不遑多讓,也就是仗著一張臉生得好沒被揍罷了。

  兩人重新坐下。甄六娘小聲道:小可其實並不姓甄,上回對藺兄隱瞞身份,實在抱歉,在這裏與你賠個不是。”

  藺知柔道:“足下自有情由,區區怎敢介懷。”

  甄六娘眨眨眼,長睫一閃:“實不相瞞,小可並非女子。”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見藺知柔並不接茬捧場,眼皮也不抬一抬,不由有些沒趣,然而已經起了頭,也隻好接著說下去:“鄙姓賈,是六合縣人,家中行九。”

  藺知柔心道我信了你的邪。

  剛想到此處,便聽門簾嘩啦一響,一個皂吏走進屋,揚聲道:“六合縣賈九郎是哪一位?”

  前甄六娘、現賈九郎站起身:“賈某在此。”

  藺知柔:“......”

  吏員道:“賈公子請隨某來。”

  賈九郎對藺知柔一揖道:“小可先行一步,就此別過,相見有日。”

  說著衝她擠擠眼,跟著吏員出去了。

  張十八郎一哂,用眾人都聽得見的聲音道:“原來是六合賈家,難怪周身一股銅臭。”

  經他這麽一提,藺知柔方才想起,六合縣似乎確有個賈家,專做茶葉買賣,是一方巨賈,有家財萬貫,良田千頃。

  莫非他真是賈家的子孫?不對,藺知柔驀地回想起那日普通院中的經過,宋十郎分明是怵他,一個茶商,便是再有錢也不過一介商賈,不可能叫節度使公子那樣俯首帖耳。

  甄六娘搖身一變成了賈九郎,其中必有內情。

  藺知柔揉了揉太陽穴,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擠出腦海,考試為重,此時正該心無旁騖,不能為了這等無關緊要的事分神。

  陸陸續續又有後來者掀簾入內,藺知柔大略估算了一下,前來赴試的總有五六十人,這些人不可能全都貢送入京參加省試,必定要淘汰大半,每進來一個新人,屋子裏的氣氛便凝重一分。

  那吏員每隔一會兒便進來唱名喚人,所隔時間有長有短,短時不過片刻,長時卻足有一刻鍾之久。

  先於她到的二三十人陸陸續續被領了出去,她估摸著差不多輪到自己,便起身整理衣襟,撫平膝上褶皺,將額前碎發悉心地塞進帽子裏。

  剛整理完儀容,便見那吏員快步走入:“吳縣藺七郎何在?”

  藺知柔從容上前,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跟著那吏員出了屋子。

  吏員一路上沉默不語,沿著廊廡,將她引到西堂,打簾道:“藺公子請進。”

  藺知柔道了聲謝,步入屋內,隻見三名身著圓領袍衫的中年男子端坐堂中,高矮胖瘦妍蚩各不相同,各人身前榻上放著小案,案上筆墨紙硯俱陳。

  中間之人年紀最長,髯須茂盛,目光炯炯,隱隱為眾人之首。

  這三人都是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屬下僚佐,擔任本次覆試的試官。

  藺知柔上前恭敬行禮,呈上考狀:“小子吳縣藺遙,拜見官長。”

  為首之人點點頭,接過考狀掃了一眼,放在案上,對藺知柔道:“國之大柄,莫先擇士。爾等雖為童子,責實求才卻與進士、明經諸科一般無二。若有冒籍、舞弊等劣行,成丁後三年不得赴舉,你可明白?”

  藺知柔道:“小子謹記官長教誨。”

  那人頷首,指了指對麵一張空著的坐榻:“你坐罷。”

  藺知柔上前坐好,隻見身前案上攤著一張白紙。

  試官道:“那本官便開始考校,本次隻試經義與詩賦,大經與小經各三道,詩賦兩題。”

  他掃了一眼考狀:“你已通《論語》、《孝經》、《周易》、《毛詩》、《尚書》,我等便從此四經中取題。”

  藺知柔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是,請官長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