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566
  刁主簿將他們幹晾了這麽久, 臨到頭又推說公務繁忙打發他們回去, 明擺著就是有意刁難。

  趙四郎是買賣人, 看慣了這些官吏的眼色,滿臉堆笑地躬腰作揖:“不小心叨擾主簿辦公務, 小人罪過。”

  刁主簿隻哼了一聲, 算是應答。

  那日高縣令與他一起上趙家來, 他雖態度倨傲, 言語姿態上好歹還收斂些, 今日高縣令不在, 他便換了一副臉孔, 當真是小人。

  趙四郎心中也是惱怒, 可麵上依舊笑得和煦如春陽:“不知主簿何日有空?”

  刁主簿抬起眼皮, 不看趙四郎,卻乜了眼藺知柔:“明日一早再來問問罷。”

  趙四郎躬身道:“多謝主簿, 小人明日一早遣人來問。”

  刁主簿甕聲甕氣道:“辦考狀可是要驗明正身的, 派下人來有何用?”

  趙四郎將腰躬得更低, 額頭幾乎要觸到刁主簿身前的案上:“小的遣下人在門外候著, 主簿得空便吩咐他一聲,仆即可就帶著小子前來。小子快要考試, 這幾日通宵達旦地溫書, 還求主簿通融一二……”

  刁主簿斜睨他片刻道:“你是聽不懂話?”

  趙四郎知道他就是存心刁難, 說什麽都沒有用, 正要賠罪稱喏, 卻見外甥女上前一步, 對著刁主簿作了個揖:“主簿有令,小子自當從命。”

  刁主簿心道這豎子倒還有幾分乖覺。他也不是與這小兒有什麽仇怨,隻不過見他不慣而已。

  他刁某人寒窗苦讀十數年,以二十八歲舉進士,何等的難能可貴!

  同科中才學遠不如他的,因家世顯著或阿諛奉承而入翰林,做京官,從此平步青雲。

  而他卻因出身低微,又不願趨炎附勢,隻能屈居於縣廨中,在這區區正九品下的主簿位上蹉跎歲月。

  如今連這等小兒也要憑著巧言令色和歪詩劣句一步登天,叫他如何能泰然處之?

  他也不欲如何,畢竟這小兒是上司舉薦,他不好從中作梗壞他的事,但是在職權範圍之內給他們添點堵還是不在話下的。

  既然那小子還算識趣,他便高抬貴手,晾他們三五日便罷休,就算小懲大戒了。

  他打定了主意,正打算揮退他們,那小兒又道:“敢問主簿,不知高明府可在署衙中?”

  刁主簿冷笑道:“你找明府多為何事?”

  藺知柔答道:“小子蒙明府大恩,一直想親自拜謝,隻是求學異鄉,難以趁願,故而想借此機會拜謁。”

  說得好聽!刁主簿心道,無非是想在高縣令麵前搬弄是非罷了,可惜打錯了主意。

  他麵有得色:“明府有事告假回鄉了,眼下縣衙中的一切事務都由我暫代。”

  藺知柔也料到高縣令不在,不然這姓刁的也不敢如此猖狂。

  她揖了揖:“既如此,小的便告退了。”

  刁主簿揮揮手:“恕不相送。”

  出了縣衙,甥舅倆坐上了驢車,趙四郎方才道:“這主簿也真是刁鑽,我看他是成心找茬,四舅怕是得陪你跑上幾日了,鋪子裏一大攤子事,唉……”說不得還是得去求他嶽父從中斡旋一二。

  “不必。”藺知柔言簡意賅道。

  趙四郎一愣:“這話怎麽說?”

  藺知柔道:“我們不去找他,等他派人來找我們,比比沉得住氣。”

  刁主簿如何不得而知,趙四郎先沉不住氣,額頭鼻尖上霎時沁出一層細汗:“柔娘,到了這個時候,別為了爭一口閑氣鬧出事來。他刁難咱們,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藺知柔並不想忍,收拾停當出門去趟縣衙,少說也要一個時辰,刁主簿有心為難他們,沒準將他們一晾半日,考試在即,一時半刻都不能浪費。

  趙四郎見外甥女無動於衷,板起臉,端起了長輩架子:“柔娘,聽阿舅的話,不許胡鬧,你半點氣也受不得,到了京師怎麽辦?京裏到處是貴人,你也這麽強?”

  藺知柔笑了笑:“阿舅,該受氣時外甥女自然會受的,不必擔心。我們不去辦考牒,刁主簿指不定比我們還急。”

  她是高縣令親自舉薦的,若是她缺考,高縣令回來必定要查問,無論哪一方過錯大,刁主簿都要擔責,藺知柔不信他會為了爭口閑氣惹上司不快。

  他這麽作威作福,無非就是看準了他們軟弱可欺罷了,有些氣不得不受,有些腰不得不折,可若是誰給的氣都受,見了誰都折腰,那隻會叫人瞧不起。

  趙四郎未嚐不知道內中情理,隻不過笑臉迎人慣了,見了官吏便直不起腰。

  他好勸歹勸,藺知柔油鹽不進,隻道要讀書,他隻好長歎一聲作罷,這個外甥女他是越來越看不懂了,明明隻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主意卻比幾十歲的人還大。

  接下來幾天,藺知柔照常閉門讀書,全然不把考牒的事放在心上,倒是趙四郎擔驚受怕,連著幾夜沒睡好覺。

  覆試前一日,趙四郎沒去鋪子,坐立不安地捱到晌午,實在是按捺不住,心道便是綁也要將她綁去。

  剛走出院門,一個小廝迎麵疾奔而來,險些撞在他身上:“郎君,縣衙有人上門來了!”

  舅甥倆到得縣衙,小吏仍舊將他們引到上回的屋子。

  兩人進屋一瞧,卻不見刁主簿的影子,一個年可四十,喜眉喜眼的陌生男子迎上來,拱拱手道:“吳某是本縣司戶佐,刁主簿有公務繁忙不得分身,吩咐某替藺小郎辦考牒,兩位請坐。”

  什麽公務繁忙都是借口,刁主簿顯然是失了臉麵太難堪,不好意思露臉,在場諸人皆是心知肚明。

  趙四郎和藺知柔都向那胥吏行禮道:“有勞吳官人。”

  這司戶佐不清楚詳情,隻知道上司與這趙姓商賈有些齟齬,不過橫豎與他不相幹。

  “聽聞藺小郎並非本縣人士,可有本籍開具的家狀?”吳司戶問道。

  趙四郎躬身道:“小子離鄉後附籍在鄙人家,隻是未曾入籍,還請官人通融。”一邊說一邊從袖中摸出個銀餅子,悄悄送過去。

  吳司戶手法嫻熟地納入袖中,頷首道:“情有可原,某添上幾筆,說明情由便是,待小郎君過了州府試再行補上亦可。”

  藺七郎這神童在揚州城也算小有名氣,又是高縣令親自薦送之人,辦考狀不過是走個過場,便是沒有那錠銀子,吳司戶也會大開方便之門,趙四郎不過是趁此機會結個善緣罷了。

  吳司戶的笑容又添幾分真誠,轉身從牆邊架子上取了張藤紙,研墨舔筆,一邊查問藺知柔的籍貫、姓名以及家中情況,一一記錄下來,又抬頭端詳藺知柔片刻,在紙上寫道:身長四尺半,色白皙,長眼,小口......

  想了想又添上幾個字:美姿容。

  寫完署上本人的官職姓名,對舅甥倆道:“兩位稍待,某去去就來。”

  說罷出了屋子,半刻鍾後回來,將考狀遞給藺知柔。

  藺知柔接過一看,紙尾加蓋了印章,又添了幾個署名,刁主簿的大名也赫然在列。

  趙四郎七上八下的心這才放回肚裏,舅甥倆道了謝,辭別吳司戶,自回家中不提。

  藺知柔平日裏勤勉,到了臨考前晚反而身心放鬆,不必臨時抱佛腳,早早上床歇息,養精蓄銳。

  翌日卯正,藺知柔準時起床,梳洗完畢,慢條斯理地用了早膳,在趙氏殷切又緊張的目送下出了門。

  陪她赴考的仍然是四舅。趙四郎臉色發青,眼圈烏黑,顯然是一夜沒睡好。比起氣定神閑的外甥女,赴考的倒像是他。

  覆試地點在揚州大都督府,驢車轆轆地出了通義,轉入平仁街,一路往西北方向行去。

  揚州城分一大一小兩個城,兩城相連,大城為羅城,是民宅市坊和江都縣署所在,揚州大都督和其它州府官衙則在子城。

  驢車到子城門外停住,舅甥兩人下車向守門的衛兵出示考狀,說明情由,衛兵便揮揮手示意放行。

  兩人坐回車上,驢車轆轆往前,緩慢地上行,這是因為子城坐落在山崗上,地勢比羅城高了許多。

  藺知柔還是第一次來子城,她掀開車帷往街上望去,隻見街衢寬闊,道旁官署嚴整,車馬行人稀少,比起羅城的熱鬧喧雜,這裏幾乎有些冷清。

  驢車到一處高闊宏壯的大宅前停下,車夫道:“郎君,大都督府到了。”

  舅甥倆下了車,隻見兩扇黑漆大門高聳,銜環鋪首金黃鋥亮,門前列戟寒光閃閃,氣勢自與縣衙不可同日而語。

  趙四郎不由有些發怵,暗暗鼓了鼓氣,這才帶著外甥女向門前走去。

  今日赴試考生來自州中各縣,門外已經候了不少車馬和奴仆。

  趙四郎上前道明來意,閽人驗過藺知柔的考狀,點頭道:“小郎君請隨我來,這位兄台請在門外等候。”

  趙四郎無法,隻得把考狀交給外甥女,叮囑道:“千萬仔細小心。”

  藺知柔應是,跟著那閽人進了大都督府。

  都督府的布局與一般官署沒什麽差別,也是前堂後室,隻不過棟宇高廣,氣勢恢弘。

  閽人將她領到一間廂房門口:“小郎君請在此稍待片刻,輪到你時自有人前來接引。”

  藺知柔道了謝,掀開門帷走進屋內,隻見裏頭已經人滿為患,一眼掃過總有二三十人,大多是與她差不多年歲的童子,更有年幼者看著不過五六歲。

  這些童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則爭分奪秒地埋頭看書。

  她正打算找空處坐下,忽聽有人道:“藺七,好巧。”

  藺知柔隻覺那聲音莫名熟悉,循聲望去,看見一張盈盈笑臉,卻是上回普通院中見過的甄六娘。

  不過上次她是一身荊釵布裙的貧家小娘子打扮,這回卻一身月白錦緞襴衫,頭戴黑紗小帽,足蹬描金漆履,儼然是個富家小郎君的打扮。

  藺知柔看了他半晌,仍舊是粉妝玉砌的一張桃花麵,竟不知她究竟是上次男扮女裝還是這次女扮男裝,真個是雌雄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