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5837
  師徒幾人在人潮中慢慢穿行, 果然如柳雲卿所言, 一到瓦官寺地界, 便見人群爭相往寺門處湧。

  寺前早有商賈支起攤兒吆喝買賣,便有信眾受其吸引, 停車駐馬, 伸頭打量, 越發將寺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宋十郎七八歲上隨他父親前來江寧赴任, 算是在這裏長大, 自覺對江寧的掌故最熟悉不過, 不免顯擺, 對藺知柔道:“兩千貫文, 你可知這瓦官寺為何叫做瓦官寺?”

  藺知柔被擠得七葷八素, 著實佩服他的這份閑心,搖搖頭道:“不知。”

  宋十郎不由得意:“這瓦官寺建於東晉, 原是專管燒陶的官署, 梁朝又加造了瓦官閣, 寺裏的齋點甚是精潔可口, 晴明時在閣上一邊喝茶吃點心,一邊俯瞰全城, 遠眺江水, 可是愜意得很。”

  藺知柔看著烏壓壓的人群, 此刻再可口的點心也失去了吸引力。

  宋十郎道:“今日人太多, 改天我帶你來, 讓寺主親自招待咱們, 他與我阿耶常來常往,甚是相得。”

  又乜了大師兄一眼:“盧十七,你想來麽?偏不帶你!”

  阿鉉懶得理會他,隔著他對藺知柔道:“這寺裏有顧長康所畫的維摩詰像,很值得一看。”

  那畫像宋十郎也見過,原本也覺很好,但是一經大師兄稱讚,他就覺得不怎麽樣了。

  “那些畫像不都差不多,有什麽看頭。”

  阿鉉嗤之以鼻:“那是你眼拙。”

  柳雲卿對藺知柔道:“顧長康便是東晉顧愷之。”

  藺知柔恍然,這名字可謂如雷貫耳,她暗暗留了心,他日家人到了江寧,一定要帶哥哥來看看。

  他們說著話,一寸寸地往前挪,耗了半天,總算擠過了瓦官寺附近,道路一下子通暢起來。

  柳雲卿看著藺知柔臉色疲憊,便決定先找地方用飯。

  今日士庶傾城而出,城內的食肆酒樓生意格外興隆,他們問了幾家都稱沒有空座,最後還是宋十郎領路,將他們帶到相熟的酒樓,靠刷臉爭得一席之地。

  節度使公子大駕光臨,店主不敢怠慢,親自將他們延入二樓一間臨軒的雅座,越過雕花朱檻望出去便是蜿蜒流淌的秦淮河。

  待眾人圍著一張大方食床坐定,店主隻識得宋十郎一人,但他極擅察言觀色,一看這幾人衣飾不彰而氣度不凡,便知不是一般寒士,又見宋十郎對那弱冠之年的青衣男子恭敬有加,越發竭盡奉承之能事,一邊殷勤奉茶,一邊道:“不知幾位郎君能不能用酒肉?

  在場諸人沒有一個信佛,宋十郎更是無肉不歡,當即道:“能用能用,好酒好菜盡管上來。”

  店主又道:“敝店近日從長安請了個廚子,新創了幾樣菜式,難得貴人光降,正有勞幾位品評一二。”

  宋十郎最好吃喝享樂,一聽有新菜式,立馬來了興致:“哦?都有些什麽稀罕物事?”

  店主人躬身笑答:“宋公子見多識廣,小的哪裏敢賣弄現眼!

  “隻不過這廚子原是上京翠雲樓掌勺,年年給新科進士辦燒尾宴,手藝還算過得去,拿手的有一道狀頭糕和一道翰林羹,滋味如何且不論,意頭卻是好的。諸位小郎君人物俊茂,必定魁星高照,吃了狀頭糕,喝了翰林羹,在考場上文思泉湧,取狀頭,入翰林。”

  本朝十個讀書人裏九個夢想著高中進士,他這番恭維原是萬無一失,偏巧那一個不能考進士的叫他遇上了。

  眾人的臉色霎時都有些微妙,隻有宋十郎沒心沒肺:“你這小老兒說話真狡猾,弄出這些個噱頭,咱們將來考中進士憑的是文才本事,與你的吃食何幹?”

  店主點頭哈腰:“宋公子說得極是,老仆這不是等著諸位高中好附會麽!到時候滿城裏都知道新科狀元吃了敝店的狀頭糕和翰林羹,老仆也能跟著沾沾光,便是不能飛升,也能在半空中撲騰那麽兩下子。”

  宋十郎猶未察覺氣氛怪異,哈哈笑道:“你這廝油嘴滑舌,什麽話都叫你給說了!”

  藺知柔雖不知道詳情,隻看師兄平日那諱莫如深的樣子,就知道有什麽內情。

  她剛好坐在宋十郎身邊,便悄悄拽了拽他後裾。

  宋十郎一回頭,皺眉道:“兩……二師兄你做什麽?將我衣裳都扯皺了!”一邊說一邊背過手去撫衣裳。

  這下輪到藺知柔尷尬了,柳雲卿溫和地望了她一眼,若無其事地對店主道:“如此,必得品嚐一下。”

  眾人都暗暗舒了一口氣,阿鉉坐在宋十郎對麵,隔著食床狠狠地瞪他一眼,宋十郎這才恍然大悟,趕緊閉嘴縮頭,心中十分懊惱,當年柳家之事傳遍長安,他雖遠在江寧,也有所耳聞,這會兒一個得意忘形,竟然沒想到那茬。

  柳雲卿卻是混不在意,又讓店主推薦了幾樣招牌菜,又要了兩壺他極力推薦的自釀酒。

  店主退下去傳菜,幾個人各懷心思,捧著茶碗佯裝埋頭喝茶,柳雲卿臉色如常,語氣中還帶了幾分不同於平日的輕快:“用完飯想去哪兒逛逛?”

  眾人都道由他來定,宋十郎方才說錯了話,此時不敢再開口。

  柳雲卿的目光落在藺知柔臉上:“七郎最幼,又是第一回來這城裏遊玩,我們聽你的。”

  藺知柔一怔,想了想道:“要不去書肆看看?”

  阿鉉和宋十郎難得站在同一陣線,都覺師門不幸,竟出了這麽個不可理喻的呆子:“難得下山一回,去什麽勞什子書肆!”

  藺知柔本來沒多想,隻是紙墨快用完了想趁此機會買一些,順便看看有什麽新書。

  見師兄弟們反應那麽大,知道自己惹了眾怒,她故意眨眨眼,咬唇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這不是一日不讀書心裏發慌麽……師兄師弟你們不心慌麽?”

  阿鉉氣得捋起袖子作勢要揪她耳朵。

  藺知柔捂著耳朵躲:“好好……不去便是了,我知錯了,師兄你別揪我耳朵……”

  柳雲卿以指尖敲敲食床,輕斥道:“阿鉉,不要忘形。”

  阿鉉這才偃旗息鼓,對著身旁的白稚川控訴:“白先生,您說這小孩氣不氣人?”

  與宋十郎不同,他的父母約束甚嚴,別說鬥雞走狗、放鷹打獵,連市場都不準去。

  拜柳雲卿為師之後總算能出外遊曆,然而每到一處也是幽居於寺廟或山林之中,鎮日讀書做學問,極少有玩樂的機會。

  可這個年紀的少年郎豈有不愛玩鬧的?這回佛誕下山玩樂,他從月餘之前便開始盼,一聽師弟要將珍貴的光陰虛擲在書肆,真是掐死他的心都有。

  白稚川笑道:“七郎勤學刻苦,連世叔都自愧弗如。”

  柳雲卿對藺知柔道:“難得下山遊玩,可把課業暫且放一放。”

  藺知柔本就是逗師兄弟玩,師父發話,當然點頭應是。

  不一會兒,店主領著幾個夥計呈上酒菜。

  店主弓著腰,一邊為眾人斟酒分菜,一邊問宋十郎:“宋公子,可要絲竹歌舞助興?雲娘學了新舞,聽說您和幾位貴客光降,等著獻醜呐!”

  宋十郎差點嘴滑,頭已經點了一半,瞥見師父臉色,硬是僵住脖子,不動聲色地收了回去,斂容道:“絲竹歌舞太俗氣,席間有小孩子,不要也罷。”

  店主本來還想問他們要不要樗蒲、雙陸之類的博戲之具,聽他這麽一說,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然也不敢提了:“幾位都是風雅人物,敝店的樂妓粗蠢,不敢汙了貴人耳目。”

  說罷手腳利索地斟完酒,行個頓首禮道:“貴客慢用,小的在簾外候著,要什麽叫小的便是。”說罷恭謹地退到簾外。

  眾人從早至午沒吃東西,腹中空空,路途上又耗費了不少體力,都是又饑又乏。

  白稚川很有些魏晉名士的放達,端起酒杯祝了一巡酒,便舉箸大快朵頤起來。宋十郎也有些顧不上風度,阿鉉雖然禮儀無可挑剔,然而看菜肴的眼神也有些發直。

  隻有柳雲卿和藺知柔兩人自製力異於常人,仍舊端著架子,慢條斯理地細嚼慢咽。

  這酒樓頗為軒敞,用屏風和帷幔隔出數間雅席,因是正經酒樓,私密性有些欠佳。

  他們和鄰席隻有一屏之隔,旁人席間的高談闊論不斷飄過來。

  藺知柔沒有刻意去聽,可那些人嗓門太高,她不由自主便聽了一耳朵。

  隻聽一人道:“......立後,崔禦史上書直諫......被貶去潮州啦......”

  另一人附和:“聖上鐵了心要立貴妃為後......說到底這不是聖上家事麽,幹那些臣子何事?”

  先前之人反駁:“錢兄此言差矣,聖上家事便是關乎社稷的天下大事......”

  另有一人道:“是啊,貴妃膝下的二皇子已經十六了,與太子也隻差了三年......”

  第一人道:“來,喝酒喝酒,這些廟堂大事有食粱肉者憂心,輪不到咱們升鬥小民操這份閑心......”

  原來每個時代的中年男人都喜歡指點江山,藺知柔忖道。

  宋十郎卻是皺了皺眉,阿鉉壓低了聲音道:“宋十,我記得你和先皇後家沾親帶故?”對世家子來說,譜學也是一門必修課。

  宋十郎呷了一口酒,點點頭,也是小聲道:“我阿娘與當今太子、三皇子是從母姊弟,先皇後在世時我曾入宮住過一陣,先皇後是極好的。”

  阿鉉道:“我也曾有幸一睹先皇後之容,雍容爾雅,氣度無人能及。”

  言下之意為何眾人都是了然。

  他點到即止,向宋十郎舉了舉酒杯,宋十郎也回敬他,兩人默默幹了一杯酒。

  藺知柔鮮少出門,市井間的傳言幾乎到不了她耳中,對皇帝的家務事一無所知,但師兄和師弟都這麽說,那貴妃娘娘大約是有些不得人心。

  宋十郎放下酒杯,忽然小聲對她道:“七郎,聽我阿耶說,這回的神童試多半是要由聖上親試的,若是禦殿策對之後授官,大約授的是虛職。”

  藺知柔點點頭,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這些童子再聰明,畢竟年紀小,不太可能真的委以實職。

  宋十郎又道:“不過據我阿耶推斷,聖上或許會將出類拔萃者指給幾個皇子做侍讀。”

  藺知柔心裏突地一跳,宋家也是舊姓世家,宋十郎父親又是淮南節度使,他自然不會憑空作此推斷。

  宋十郎湊近她耳邊道:“若是有的選,你便選四皇子或者五皇子。”

  藺知柔心道大約隻有她被人挑的分,不過還是道:“多謝師弟。”

  宋十郎歎了口氣:“這回的神童舉雖是良機,可也不知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常言道"福兮禍所伏"......你凡事多加小心罷。”

  藺知柔一席話聽下來,心下已有幾分了然,

  藺知柔認識宋十郎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不由一笑:“師弟,我都快不認得你了。”

  宋十郎惱道:“好心當成驢肝肺!”

  一行人用完午膳,酒足飯飽,出了酒樓。

  沿著秦淮河案走了幾十步,經過一家食肆門口,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鉉第一個上前道:“牛兄,真巧。”

  卻是柳雲卿的外室弟子牛二郎,他身邊還有三五同窗,其中有兩人曾來蔣山別墅投贄,藺知柔和阿鉉都曾見過。

  牛二郎與他們匆匆說了句什麽,便疾步走上前來,與他們幾人見禮。

  宋十郎已見過他兩回,雖不甚熟悉,也不再如初次見麵時那般倨傲。

  阿鉉問他:“牛兄去哪兒?”

  牛二郎答道:“與幾個同窗飲酒,方散席。”

  阿鉉見他的同伴並未在原地等他,遠遠作了個揖便轉身走了,便相邀道:“我們正要去正觀寺逛廟市,看百戲,牛兄若是下晌無事,何不同往?”

  牛二郎求之不得,欣然與他們同行,一路走,便見縫插針地向柳雲卿請教經義。

  阿鉉和宋十郎在後頭看著,不禁大搖其頭:“怎麽又來一個!”

  牛二郎還不同於藺知柔,是個真正的書呆子,他向柳雲卿請教了近日來的幾處疑問,到底不好意思多打擾他,便轉而與白稚川攀談。

  幾人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到了正觀寺。

  正觀寺建在秦淮河畔,雖不如瓦官寺一般氣勢恢宏,也沒有佛牙和顧愷之的畫,卻因了臨水的緣故而別具風情。

  今日佛誕,寺僧索性在水邊結彩為樓,搭起高台,設了百戲吸引八方信眾。

  阿鉉想去逛寺前的廟市,宋十郎嘴饞想買零嘴吃,藺知柔惦記著給哥哥妹妹挑點小玩意兒,幾人一拍即合。

  柳雲卿不喜嘈雜,但見幾個徒弟如此踴躍,不忍心掃他們的興,便也同去。

  藺知柔給哥哥挑了一套十駿圖,一把彩漆小弓,給妹妹買了一對泥塑著彩的胡人偶,又給趙氏買了兩條絹帕和一盒口脂。

  想了想,又買了幾束五色絲線。她受師父和師兄弟們照拂良多,可惜無所相報,一算端午快到了,便打算替他們一人編一條長命縷,也算禮輕情意重。

  一圈逛下來,幾人都是收獲頗豐,連白稚川和牛二郎都忍不住買了幾樣,隻有柳雲卿仍舊兩手空空,與這歡騰的氣氛格格不入。

  買完東西,戲台那邊傳來浪潮般的歡呼聲,原來是台上演起了西域幻術。

  阿鉉長那麽大隻看過一次百戲,不由心向往之,拔腿便往那兒趕,宋十郎在後頭恥笑他沒見過世麵,自己腳下卻也不慢。

  藺知柔這個現代人見多識廣,並不像他們那樣心切,也不覺得那些枯樹開花、負山吐火、足舞刀鋒之類的把戲有多震撼,卻也被周遭山呼海嘯的氣氛感染,看得津津有味。

  百戲散樂一場接著一場,演完幻術又有踏逑、繩伎、戴竿等諸般雜戲,相繼不絕。

  看完百戲,眾人意猶未盡,就近尋一家茶肆喝了碗茶,又去西市上看了踏搖娘和參軍戲,一直玩到日西時分。

  柳雲卿道:“該走了,前日淨法寺慧堅禪師相邀,他備了齋菜,正等我們。”

  這一夜全城不禁夜,各種娛樂通宵達旦,要一直持續到第二日早晨,阿鉉和宋十郎都有心夜遊,奈何柳雲卿以為凡事不可逾度,尤其是歡愉。

  他說該走了,兩人不敢有二話,隻得意猶未盡地隨師父離去。

  淨法寺在定陰坊,幾人走了約莫一刻鍾,來到兩扇緊閉的木門前。

  柳雲卿上前扣門,不一會兒,便有一個著灰布僧衣的小沙彌出來應門,見了柳雲卿,雙手合十行禮,對柳雲卿道:“柳檀越,師父已等候多時。”

  眾人隨著他進了門,隻見裏頭是個小院子,院中一座七層木浮屠,塔後是佛堂,四周回廊環繞,花木扶疏。

  與其它廟宇的熱鬧截然不同,此處可稱得上冷清。

  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僧從佛堂中迎出來,向眾人合掌行禮,柳雲卿還一佛禮:“阿師別來無恙。”

  說罷將好友和幾位弟子一一介紹給禪師。

  敘禮罷,柳雲卿對幾個徒弟道:“我與禪師聊幾句,你們稍待片刻。”

  慧堅禪師溫聲道:“幾位檀越隨處看看,在小寺中不必拘禮。”

  柳雲卿也道:“既然阿師這麽說,你們便四處看看罷。”說完與白稚川一起,隨禪師去了內院。

  這寺廟實在小得可憐,要不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可轉完。

  幾人在廊廡間轉悠著,藺知柔問宋十郎這個地頭蛇:“師弟可曾來過此地?”

  宋十郎搖搖頭:“江寧城中大小寺廟不計其數,我家禮佛一向去瓦官寺,這地方都不曾聽說過。”

  牛二郎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藺知柔注意到他神色異樣,不禁問道:“牛兄,你來過這裏麽?”

  牛二郎皺著眉頭道:“某不曾來過,但是在塾中聽人提起過,這寺有些......”

  宋十郎來了興致:“有些什麽?”

  牛二郎為難道:“此言有些失禮,某不知該不該說……”

  宋十郎不耐煩道:“牛兄,別吞吞吐吐的。”

  牛二郎鼓起勇氣道:“聽說這佛堂後牆上有幅地獄變,似乎有些……不祥.......”

  宋十郎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最感興趣,當即興高采烈地一挑眉:“那咱們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