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329
  藺知柔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但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快。

  她自然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辭, 但對著師父仿佛能夠洞徹人心的目光, 她心裏忽然沒了底。

  不過要她主動將秘密和盤托出是不可能的,女扮男裝代替兄長科舉入仕太過驚世駭俗, 她沒有把握能說服柳雲卿接受, 一旦秘密暴露, 後果也許是她無法承受的。

  藺知柔穩住心緒, 又看了看眼前的文卷, 好在左邊接著的便是別人的詩篇, 藺遙的詩隻有這一首, 卷子上的字跡也是陌生的, 這應當是好事者編撰的選集。

  她慢慢將呼吸調勻, 抬頭望著柳雲卿,臉上帶著三分憂傷七分遺憾, 抿了抿唇道:“回稟師父, 此詩是我八歲時所作。”

  柳雲卿指尖在案上輕點:“既然你八歲便能作出這樣的詩, 為何謊稱自己不會作詩?”

  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說自己故意裝作不會作詩, 然後隨便編個理由,可惜藺知柔剛學詩, 眼下水平仍差藺遙一截, 隻消作上一首詩, 這謊言便不攻自破。

  藺知柔俯下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稽首禮:“徒兒如今的確已不會作詩, 並非有意隱瞞師父, 隻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不敢說出來徒惹師父不快。”

  柳雲卿垂下眼皮,好整以暇地看著徒弟,語氣淡淡:“此話怎講?”

  藺知柔緩緩道:“徒兒二月裏得了一場時役,接連幾日高熱不退,幾乎一命嗚呼,忽有一日,恍惚間見一白須老者飄然而至,對徒兒道:‘將筆還我’,說罷舉手在我額上一拂,我隻覺心中一動,再看那老者已握了一支玉筆在手。自那日夢醒後,病勢便輕了,熱也退了,隻是病痊之後,便不會作詩了。”

  這個時代的人多半對這些神神鬼鬼的事心存敬畏,即便師父對這套說辭不買帳,也不至於斥她胡謅八扯。

  柳雲卿果然毫無慍色,隻是沉吟不語。

  藺知柔道:“此等怪力亂神之事,徒兒不敢四處聲張,便隻放在心裏,雖不想欺瞞師父,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徒兒七歲開蒙,數月便能吟詩,常有人目為神異,徒兒也不知那些詩句從何而來,無需費力苦吟,下筆即成,自夢中還筆之後,便隻如尋常人一般無二了。”

  藺知柔說的這些都是事實,隻不過那人不是她,而是哥哥藺遙。

  她說著說著,心中悲傷,神色也黯然起來。

  柳雲卿沉默不語地注視著她,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半晌方才點點頭:“為師知道了。”

  這就是放過她的意思?藺知柔沒指望師父盡信,準備好受他詰問,可柳雲卿就這麽淡淡地揭過,她心裏又虛得很。

  柳雲卿兀自將那文卷慢慢卷起,用絲繩束係,然後遞給徒弟:“這是你師兄前日在書肆中偶然看見的,題為《雛鳳集》,因朝廷開神童科,便有人搜羅了幾十年來所謂的神童詩。”

  藺知柔恍然大悟,哭笑不得。藺遙的詩恰好能到師父眼前,卻是因了這個緣故。想來是師兄知她要赴神童舉,去書肆時便特地替她留心,誰知給她挖了好大一個坑。

  柳雲卿斂容道:“此集收錄了二十人的詩作,這些人大多已過而立之年,卻無一人舉進士,也無一人有所成就,你當以之為鑒。”

  藺知柔恭謹下拜:“謝師父教誨。”

  這時阿鉉幫著柳伯一起,提了幾個食盒過來。

  柳雲卿對藺知柔道:“你去請白先生來用膳罷。”

  又對阿鉉道:“你去叫十郎來。”

  藺知柔去了白稚川屋子,將土儀奉上,兩人敘了一番寒溫,便一同前去堂屋。

  柳伯已將酒食擺好,不一會兒阿鉉和宋十郎也到了。

  眾人入席,一巡酒過,藺知柔問白稚川:“聽聞白先生不日將往長安?”

  白稚川點點頭:“去晚了長安的寺廟、客舍都住滿了人,可就有的愁了。‘槐花黃,舉子忙’,你聽過不曾?”

  藺知柔搖搖頭。

  柳雲卿接口道:“進士科的舉子們從入夏便要準備當年的行卷和省試,故而有此戲言。”

  “原來如此,”藺知柔笑著對白稚川作了個揖,“恭祝白先生高中榜首。”

  其他人也紛紛祝他中第。

  白稚川也不謙虛,眉開眼笑道:“借諸位吉言。”

  又對藺知柔道:“聽說你要考神童舉,也恭祝你一舉奪魁。待你到了長安,咱們再相聚。我住的不是安邑坊的元法寺便是興寧坊的清禪寺,若是你不知我行蹤,去平康坊十字街東北的酒肆問一問便知。”

  平康坊大名鼎鼎,是長安城的風流淵藪,秦樓楚館不計其數。

  一聽“平康坊”三個字,阿鉉一口酒嗆在喉嚨裏,別過臉捂著嘴狂咳不止,臉漲得通紅。

  宋十郎卻對著白稚川擠眉弄眼:“白先生這不是教壞我二師兄麽!”

  柳雲卿麵無表情地將酒杯往案上一磕,宋十郎吐了吐舌頭,趕緊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白稚川朗聲笑道:“雲卿你別那麽草木皆兵,看把十郎嚇得,七郎活脫脫就是你當年的樣子,豈是我教得壞的。”

  宋十郎小心翼翼地附和道:“白先生說得對,二師兄正經得緊,徒兒方才說笑呢……”

  柳雲卿的目光從幾個徒弟臉上掃過,正色道:“你們他日赴京考試,務必克己慎行,切莫貪玩好逸,流連煙花之地。”

  三人都道從命,柳雲卿這才緩頰,對藺知柔道:“你年紀尚小,心性未定,更須遠離此等所在。”

  白稚川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雲卿你未免也太杞人憂天了,七郎才十一歲啊!”便是想做什麽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罷。

  柳雲卿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白稚川話鋒一轉,告誡藺知柔道:“你師父說得對,若是你胡來,莫說你師父,世叔也不饒你。”

  “……”

  這頓飯既是為藺知柔接風洗塵,也是為白稚川踐行,眾人多喝了幾杯酒,說說笑笑,一直到戌正才散。

  柳雲卿叮囑幾個徒弟:“明日一早便要下山,你們回去早些就寢,別起遲了。”

  又特地對藺知柔道:“今夜別讀書了。”

  藺知柔哪敢不從,連忙應是。

  阿鉉稱師弟年小怕黑,執意要提燈相送,藺知柔知道他是迫不及待要拷問自己,從師父院中步出,便道:“師兄有話問我?”

  阿鉉瞟了一眼她手上的卷軸,有些窘:“方才師父問過你了?”

  藺知柔便將那套說辭與師兄說了一遍。

  阿鉉倒是沒起疑,連連咋舌:“竟有如此離奇之事!”

  又安慰她道:“你也別難過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人生得太過聰明未必是好事,便如師父……”

  他自覺失言,忙截斷了話頭,將手按在師弟肩頭:“不會作詩便從頭學起,我等平常人都是這麽過來的,何況你的天資比我和宋十那廝強多了,算不得平常人。”

  藺知柔訥訥道:“謝謝師兄。”他們真心實意將她視為親人,她卻編謊話騙他們,心裏著實不好受。

  阿鉉將她送到院門口便轉身回去了。

  藺知柔走進屋內,小金已在房中備好熱水和浴桶。

  藺知柔洗去一身風塵和疲憊,換上寢衣靠在床上,一時思緒紛紜,全無睡意,便又下床自案頭取了柳雲卿給她的《雛鳳集》,抽開絲繩,慢慢展開。

  卷首一首七絕極是清雅,她心中微動,回頭看前麵的詩人小傳,卻是河東柳國子司業二十一之次子,柳十四郎七歲時所作。

  想起師父說的“無一人有所成就”,刹那間心中一陣難受。

  她收起卷軸,熄了燈,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才平複了心緒,慢慢睡去。

  翌日早晨,她睡得正酣,忽聽有人扣窗,恍惚間聽師兄的聲音傳來:“七郎,醒了麽?”

  藺知柔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隻見天光已經大量,不由一個激靈坐起身,她竟然睡過頭了!

  她一邊翻身起床披衣,一邊問師兄:“什麽時辰了?”

  阿鉉答道:“已近辰時了。”

  藺知柔大駭,揚聲衝著隔壁屋子叫道:“小金——”

  片刻後,眼皮浮腫、頭發蓬亂的小婢子匆匆趕來,帶著哭腔道:“奴婢該死,奴婢睡過頭了……”

  藺知柔知道她連日趕路也累了,並不責怪她,隻吩咐她趕緊去打水。

  急急忙忙梳洗完,隨師兄匆匆趕到山堂,其他人果然早已準備停當。

  藺知柔向眾人賠罪,白稚川笑著擺手,連道無妨:“別怕你師父怪罪,十七郎說要叫你起床,是你師父說讓你多睡會兒。”

  藺知柔慚愧地向師父行禮,柳雲卿看她一眼道:“昨夜又溫書了?”

  藺知柔心虛地垂下頭。

  柳雲卿並未揪著不放,揭開案上一隻倒扣的青瓷大碗,隻見裏麵一碗散發熱氣的米粥,並幾小碟佐粥小菜,一股稻香頓時彌漫開來。

  藺知柔讓眾人等自己那麽久已經很汗顏,哪好意思再讓他們等她吃完飯,當即道:“徒兒不餓。”

  柳雲卿用眼神回答她。

  藺知柔隻得跪坐下來一絲不苟地把粥吃了。

  待她抹趕緊嘴,柳雲卿這才滿意:“走罷。”

  說著率先走了出去。

  藺知柔長出一口氣,默默跟在師父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