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90
  藺知柔和師兄並排跪在山堂階下。山中春寒未消,青石板的涼意透過袍衫滲進膝蓋,跪久了著實不好受。

  阿鉉白了師弟一眼:“本來師父單罰我一人,要你自作聰明替我求什麽情!這下可好,連你也躲不掉,傻不傻!”

  藺知柔衝他一笑,露出對梨渦:“不妨事,我與師兄作個伴,你一個人跪著多無趣。”

  阿鉉“哼”了一聲,伸出食指蹭蹭微翹的鼻尖:“胡說,我一個人跪著好好的,你在這兒我還嫌煩人呢。”

  心裏卻是有些受用的。本來師父單罰他一個他還有些不忿,可小師弟真陪他一起領罰,他又於心不忍了。

  方才一致對外,兩人經曆了風雨,建立了革命友誼,眼下一起受罰,這友誼就跟夯過一般,越發牢固了。

  “師父平日裏頂溫和的,犯了錯不過是罰我抄幾篇書,你別怕他。”阿鉉生怕小師弟誤會師父,忙不迭地替他解釋。

  “嗯。”藺知柔點點頭。

  “姓朱的那些諢話一句都不是真的,你可千萬別信。”

  藺知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師兄放心,我不信的。”

  “其實......”阿鉉湊近了點,輕聲說道,“師父是和本家有些齟齬......不過那都是陳年舊事了,不是外頭傳的那樣。”

  藺知柔也覺納悶,以柳雲卿的才名,為何以弱冠之齡避世隱居,本朝不乏有隱逸之誌的官員,但大多是為官數年後致仕,退居田園,也有在京都郊外山野中置下園宅,半朝半隱。

  像柳雲卿這樣的年紀,正該是躊躇滿誌的時候,隱居山中多半是有內情的。

  她有些好奇,但阿鉉顯然不想多說,她也不便多問。

  天光漸暗,白稚川手把酒杯,透過門口的水簾向外望去,隻見暮色中兩個孩子直直跪著,不禁欲言又止。

  “稚川兄有話不妨直說。”柳雲卿道。

  白稚川歎了一口氣:“少年人氣盛,算不得什麽大錯,你我也是打那時過來的。想當年,你比他倆還......”

  柳雲卿抬眼注目,白稚川自覺失言,舉起酒杯,將後半句話與酒液一起咽了下去。

  “說到底他們也是為了維護你。”白稚川忍不住接著道。

  柳雲卿輕笑了一聲,聽起來卻仿佛歎息:“正因如此才要罰。”

  白稚川揚眉:“為何?”

  “此二子皆非池中物,將來入朝,這般流言蜚語隻會多不會少,若是再如今日這般意氣用事,那我這個師父便成了他們的負累。”

  白稚川望著簷下水注如淚,心裏很不是滋味,沉默良久,終究無言,隻是舉了舉手中酒杯。

  師兄弟二人跪到天色擦黑,柳雲卿才自屋內走出:“時辰到了,起來罷,下回別再犯了。”

  兩人應是。藺知柔想站起身,一動才發現兩條腿已經跪得失去了知覺,人一歪便往下倒去,阿鉉忙伸手扶住她,兩人相互扶持著,好容易才站住,膝蓋仍舊不住打顫。

  柳雲卿隻是站在簷下,隔著水簾望著兩個徒弟,臉上神色莫辨。

  沉默有時,他對大弟子道:“天色已晚,你先帶七郎去西院安置。”

  兩人向師父行了禮,阿鉉對師弟道:“走吧,我帶你去西院。今晚先住下,明日叫柳伯下山置辦些什物,將你的屋子收拾出來。”

  阿鉉去堂內取了燈提在手上,師兄弟兩人一瘸一拐地往西院去。

  一路上,阿鉉向師弟介紹蔣山別墅的情況:“這裏奴仆不多,柳伯是柳家的老人,采買之類的事務都是他管著。此外還有兩個夥夫、兩個雜役、一個車夫,都是本地的山民,是我們到了江寧之後和雇的。”

  和雇便是古代的合同工,並非賤籍,而是為了生計出賣勞力的良民。

  “咱們這裏的規矩,日常瑣事不得假手於人,不過你年紀小,師父怕你初來乍到住不慣,準你帶個下人來,我就沒這福氣了。”阿鉉羨慕道。

  說話間兩人已經到了西院,這是個毗鄰山堂的小客院,與柳雲卿的住處隔著一小片竹林。

  天已黑了,皎潔的月光傾泄在屋瓦上,庭院中,將淩亂的竹影映在粉壁上。

  阿鉉在房門前站定,叫藺知柔提燈照著,從懷裏摸出鑰匙,打開鎖,接過燈,推門走進屋內。

  他找出半截蠟燭,從油燈上取火。

  “這院子本是為白先生預備的,”阿鉉一邊將案上的油燈點燃,一邊道,“前日已灑掃幹淨,衾被也是新辦的。”

  “我住了白先生的院子,他怎麽辦?”藺知柔問。

  “師父院子裏另有床榻,”阿鉉道,“他們數年未見,多半要秉燭夜話、對酌聯句到天明。”

  “他們交情真好。”

  “白先生與師父相識多年,”阿鉉用鐵簽子挑了挑燈芯,“我久仰其名,今日也是第一回見到他。哦,你還不知道,我跟隨師父也才兩年。”

  阿鉉點了燈,四下裏查看了一番,便道:“一會兒雜役會送熱水來,缺什麽你便吩咐他取。廁房在屋後鬆林裏,得走一小段路,你多加小心。”

  “有勞師兄了。”藺知柔感激道。

  “與我客套什麽,”阿鉉哼了聲,轉過頭,“往後少給我惹麻煩就是了。行了,師兄也要回屋歇息了。”

  說罷提著燈便要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一會兒別忘了用熱水敷敷膝蓋,散散瘀,少走動。”

  “多謝師兄關心。”藺知柔投桃報李。

  “誰關心你,”阿鉉伸出食指蹭蹭鼻尖,嘟囔道,“不過是怕你傷了腿腳不能侍奉師父......”

  “是,是,”藺知柔不由笑起來,“師兄教訓得是。”

  阿鉉聽出她的揶揄之意,憤然地一甩袖子:“走了!”

  說罷提著燈頭也不回地跑了。

  藺知柔這一天下來也十分疲累,在燈下坐了會兒,便有仆役將她的行囊送過來,又替她打了熱水,取了銅盆、木桶、銅鏡等物來。

  藺知柔擦洗了頭臉,換上寢衣,散了發髻。正要挽起褲腿泡腳,外頭忽然傳來叩門聲。

  藺知柔以為是方才的仆役遺落了什麽,隻得收回腳,趿著鞋,急急忙忙奔出去應門。

  院門“吱嘎”一聲打開,卻是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立在月下。

  藺知柔一愣:“師父?您怎麽來了?”

  柳雲卿見她披頭散發的模樣也是一怔,隨即從袖子裏取出個白瓷小盒子遞給她:“這是化淤藥,塗擦於膝上,用掌心搓揉半刻即可。用藥別間斷,待瘀血散盡才可停,不夠去柳伯處取。”

  藺知柔忙行禮道謝,小心地接過來:“有勞師父費心,師兄得了麽?”

  “他自然也有。”柳雲卿淡淡道,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她腿上。

  藺知柔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為了洗腳,把衣裾撩起來紮進了腰帶裏,左邊褲腿挽到膝蓋以上,光腳趿著麻鞋,儀容很是不整。

  她暗暗將光著的左腿往右腿後藏:“不知師父要來,徒兒失儀,請師父責罰。”

  柳雲卿倒是沒與她計較:“你既不知我要來,我罰你做什麽?”

  “徒兒儀容不修,汙了師父視聽,無論有心無意,總是該罰的。”

  “巧言令色。”

  藺知柔聽出他聲音裏微有笑意,也鬆馳下來。

  她仰著臉,月色共笑意在眼底流轉,倒比白日裏滿腹心事的樣子活潑了些。

  柳雲卿不由收了笑:“今晚早些安置,明日卯正三刻去我書齋,切莫遲了。”

  翌日,藺知柔卯正便起了,將屋中竹床搬到廊下,沐浴著微風和晨光,神清氣爽地練了一篇字。

  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她舀了一瓢水,洗淨手上殘墨,回屋取了書囊挎上,往柳雲卿的書齋去了。

  柳雲卿的書齋在“自雨堂”東麵,石階兩側苔痕茸茸,青青草色映入簾櫳,藺知柔拾級而上,在簾外駐足,正欲出聲,柳雲卿的聲音自簾內傳出:“是七郎麽?進來罷。”

  藺知柔打起簾子走進屋中,隻見柳雲卿一襲青衫,坐於木榻之上,一手執筆,一手執卷,正寫著什麽,見藺知柔進來,放下紙筆,拿起案邊微濕的絲帕擦了擦手:“今日起得很早?”

  藺知柔想跪下行禮,膝蓋一屈便疼得厲害,她不由皺了皺眉。

  柳雲卿看在眼裏,便道:“免禮罷。”

  藺知柔咬咬牙,仍舊堅持著行了禮。

  柳雲卿示意徒弟坐下,藺知柔將重心從膝上移到腳跟,扯到膝蓋,越發疼了。

  柳雲卿道:“你膝蓋有傷,不必拘禮,踞坐罷。”

  “謝師父。”藺知柔從善如流。

  柳雲卿問道:“你學詩是為何?是為陶冶性情?抑或是為舉業?”

  藺知柔想了想,如實回答:“不瞞先生,是為了舉業。”

  柳雲卿聞言神色如常,本朝士風務實,以舉業為務並不可恥。

  他點點頭道:“省試詩的題旨、體例皆有規律可循,流芳百世的上乘佳作難得,要寫出中規中矩之作卻是不難。”

  頓了頓,接著道:“應製詩取題範圍較狹,不外乎頌聖、詠史、寫景、賦物數類。一般用五言六韻排律。”

  柳雲卿解釋完,當即背誦了幾首近年來的省試狀頭詩,藺知柔聽罷便摸出了規律,這些詩都不算上乘之作,主旨大多是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猶如命題作文。

  雖是戴著鐐銬跳舞,卻正適合她這種應試教育千錘百煉出的考試人才。

  隻是距州府覆試不足兩個月,不知這麽短的時間夠不夠。

  藺知柔想到此處,不由問道:“敢問先生,要作出中規中矩的應製詩,不知需多少時日?不必寫得太好,過得去便成了。”

  柳雲卿想了想道:“以你的天資,半年應當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