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604
  藺知柔知道這是他小師兄沒消氣,故意把得罪人的差事扔給她。

  她不怕得罪人,將那試卷中的毛病如實點評了一番,隻是顧及朱姓塾生的顏麵,措辭略微客氣些。

  朱姓塾生方才聽他們師弟相稱,得知那小兒已拜入柳十四郎門下,心中已是不忿,眼下得意之作又叫得批得一無是處,頓時怨怒難當,口不擇言道:“你算個什麽東西?也敢對我指手畫腳?”

  這種程度的挑釁對藺知柔來說不痛不癢,一個眼神都懶得給他,轉身就打算回去。

  倒是她剛撿來的師兄護短,對那人道:“姓朱的,你又是什麽掛豬頭賣狗肉的東西?我的師弟也是你罵得的?”要罵也隻有我能罵。

  此話罵得極損,暗指他倒貼吳郡朱氏,其他塾生略一思索也都回過味來了,俱都麵麵相覷。

  朱姓塾生惱羞成怒,氣得跳腳:“罵他又如何?我還連你一起罵呢!徒有其表、虛頭巴腦的小玩意兒!”

  阿鉉年輕氣盛,當即就要上去幹架。國朝士風不以尚武為恥,朝堂中不乏出將入相、文武雙全者,民間讀書人一語不合,捋起袖子上演全武行也不算稀罕事。

  如阿鉉這樣的世家子,自小跟著專門的教習學騎射,看著文弱,真的打起來倒未必會輸。

  朱姓塾生的同窗們見情勢一發不可收拾,上前勸解:“五郎,算了,何苦與兩個孩子計較。”

  藺知柔也扯了扯師兄的袖子,低聲勸道:“師兄咱們回去罷,與這種人掰扯什麽,當他是條狗,隨他吠兩聲就是了。回頭惹得師父不悅,還得挨罰。”時間寶貴,她急著回去讀書,哪有功夫與這種人打嘴仗。

  阿鉉一聽“師父”兩字,稍微冷靜了點,忿忿地“哼”了一聲,一拂袖子:“咱們走!”

  其他塾生推的推,搡的搡,簇擁著朱五郎往回走,留下牛姓塾生為難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還是藺知柔想起師父的囑咐,對他道:“牛公子請留步,家師有請。”

  那敦厚書生慚愧地低著頭,對著同窗們一揖:“諸位請先行一步,牛某晚些回塾中。”

  同窗中不乏與他交好的,便賀喜他得了名士青眼。

  那朱五郎本來半推半就罷休了,這一下又叫人勾起了酸氣:“牛二郎,別說我沒告訴你,他柳廷玠不過虛有其表,削尖了腦袋四處鑽營,哪裏有什麽真才實學!”

  此話一出,眾人俱都色變,本朝極重避諱,當著子孫直呼其父祖的名諱就好比打人臉。師父如父,朱五郎此舉便是故意侮辱人。

  阿鉉和藺知柔同時停下腳步,轉過身折返回去。

  阿鉉瞪視著朱五郎:“姓朱的,你好肥的膽子!”

  牛二郎急得直冒汗:“朱兄切莫亂說話......柳先生高才眾所周知,若非如此,你我又怎會來此投獻詩文?”

  朱五郎猶自嚷道:“我不過是來探探虛實,一早便聽聞此子沽名釣譽,不過是憑著妍姿媚態當上京都貴人的入幕之賓!牛二郎,你想跟他學什麽?學那邀寵取嬖的媚功麽?憑你這尊容能學得成麽?”

  阿鉉一聽這話哪裏忍得住,火急火燎地衝上前去:“我師父出身河東柳氏,門第高華、標格一時!你休得胡言!”

  朱五郎冷笑:“是不是胡言你心知肚明!河東柳氏?你且問問柳家人肯不肯認他!誰不知道他是狐狸生的?是了,他身上淌著狐狸血,難怪內媚天成,把京城的達官貴人們迷得不知今夕何夕!”

  阿鉉氣得直哆嗦,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藺知柔也不勸架了,師父受辱,做人徒弟的怎可忍氣吞聲?她與師兄並肩而立,冷冷地看向朱五郎:“虧你是個讀聖賢書的,心眼髒臭堪比溷廁,難怪寫出的破詩也全是糞穢氣!”

  朱五郎平生最以詩文為傲,一向敝帚自珍,罵他的詩比罵他的人更不能忍,當即道:“毛還沒生齊的小兒,也配論詩?”

  藺知柔冷笑道:“我一個小兒也知道你人爛詩更爛,打從根子上爛起,爛得無可救藥。”

  “小娃娃好大口氣!”朱五郎氣得眼斜口歪,“你可敢與我比試比試?也好讓我們見識見識,名滿京華的柳十四郎,收了個什麽東西作徒弟!”

  藺知柔連作詩都不會,怎麽會被他三言兩語一激就上鉤,正想拿話堵回去,師兄卻搶先道:“比就比!我同你比!”

  “是他罵我的詩不好,我就與他比!”朱五郎轉了轉眼珠,繼續拿話激他,“若是他不敢比,你們師徒幾個就是沆瀣一氣,你們這地方就是個狐狸窩!”

  這話全無邏輯,但阿鉉怒極,當即推了師弟一把:“七郎,你同他比!不許輸隻許贏!”

  藺知柔:“......”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種時候最忌自己人之間相互拆台,隻有想辦法贏了。

  她心如電轉,不一會兒定下計來:“好,我同你比。”

  朱五郎見她鎮定,心裏打起鼓來,難道上了這小兒的套?

  藺知柔道:“同你比試未嚐不可,隻是常言道,文無第一,須得找個兩邊都信服的人充當評判。”

  朱五郎冷哼:“別打量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想讓你自家師兄當評判?門兒都沒有!”

  藺知柔笑道:“自然要找個兩不偏幫的人。”

  說罷對牛二郎作揖:“牛公子可願充當這評判?”

  眾人恍然大悟,這牛二是他們同窗,自不會將朱五郎得罪死,可他又受了柳十四郎的知遇,也不好過於偏袒同窗,在場之人隻他有這兩重身份,倒是最合適的人選,遂都道:“牛兄,這評判非你莫屬了!”

  牛二眼見推卻不過,隻得應承:“牛某愚鈍,承蒙諸位抬舉,自當竭心盡力,務求公允。”

  藺知柔道:“文如其人,牛公子的詩文中正平和,人品可見一斑,不必過謙。”

  她又瞥了眼朱五郎,挑著下巴道:“你苦讀多年,而詩文靠的是天賦才氣,若是隻比詩賦,我便贏了你也是勝之不武,沒什麽意思。不如將帖經、策問一並試了,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阿鉉略一想就明白了,師弟不曾學過詩賦,若是上來就比作詩,恐怕沒什麽勝算,倒不如多比幾樣,勝算還大些。

  朱五郎自小學經,有恃無恐:“你輸了可別哭。”

  藺知柔又道:“我隻學了《孝經》、《論語》兩部。”

  牛二郎道:“那便從《孝經》、《論語》中取題罷。”

  朱五郎也沒有異議,這兩部經他倒背如流,有何所懼?

  藺知柔又道:“此地無有紙筆,若是牛公子出題,我倆搶答,我年紀小心思快,不免答得比你快,又是勝之不武,不如你我互難如何?到誰答不出來,便算輸了。”

  朱五郎疑心有陷阱,盤算了半晌,想不出她能玩出什麽花樣,便對牛二郎道:“便依他說的辦。”

  又對藺知柔道:“看在你年幼的份上讓你一回,你先出題罷。”

  藺知柔道:“‘賢賢易色’後一句是什麽?”

  朱五郎輕蔑一嗤:“‘事父母能竭其力’,該我問了。‘必聞其政’後接哪一句?”

  藺知柔裝作不得其解,待那朱五郎得意之色溢於言表時,忽而道:“後一句是‘求之與?抑與之與?’”

  朱五郎低低咒罵了一聲:“算你小子運氣好!”

  兩人如此往複了十數回合,朱五郎對答如流,藺知柔磕磕絆絆,卻總能在最後一刻扭轉乾坤說出正確答案。

  圍觀眾人都覺有些無聊,這沒完沒了的,得比到何時?難不成要把兩部書你一句我一句地背完?

  藺知柔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嘴角一勾:“‘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

  朱五郎順口就接道:“‘謂之悖禮。’”

  “慢著,”藺知柔打斷他,“我問的不是下一句,是往前倒數第四句。”

  朱五郎一愣:“你使詐!”

  藺知柔道:“先前隻說互難,誰規定隻能問下一句?牛公子,我這麽問可有違反約定?”

  牛二郎道:“不曾。”

  朱五郎語塞。

  阿鉉喜上眉梢,但凡背書,總是正著容易反著難,若問上一句,說不定還能順口連綴出來,往前數三句卻不是一下子能想出來的。

  若是平日不求甚解之人,更是隻能從頭開始默誦遍,他師弟還故意選了最長一篇中的最後一句,從頭開始想哪裏來得及。

  “你到底會不會答?莫要東拉西扯地拖延時間!”阿鉉道。

  朱五郎方寸已亂,叫他這麽催逼著,腦袋裏一片空白。

  牛二郎宣布道:“朱兄,這局卻是你輸了。”

  朱五郎指著藺知柔,扯著嗓門兒嚷嚷:“這小兒使詐!憑他是誰,這麽問都背不出!如何能算我輸?”

  藺知柔道:“朱公子,你自己本事不濟,怎麽還怨上別人了?這有何難?莫說在座諸位,便是我一個稚子,也能輕而易舉做到。”

  “別誇海口了!敢不敢讓我考你?”朱五郎道,“夫孝,始於至親’往前倒數第五句是什麽?”

  藺知柔毫不猶豫答道:“是‘立身行道’。”

  她的視覺記憶力過於常人,書看上兩遍就映在了腦子裏,她又習慣用朱筆添上標點符號,腦海中字句分明,一目了然。

  朱五郎不信這個邪,正著問反著問,跳三句跳五句,無論怎麽問,她都毫不費力地一一答出,他這時才明白過來,這小兒方才分明是故意作張作致,誘他掉以輕心!

  眾人大駭,礙於朱五郎的麵子不好誇讚,便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小兒好生厲害!”

  “如此背誦之功豈是尋常人會的?”

  “這也罷了,小小年紀城府了得,好一個欲擒故縱!虛虛實實,竟叫朱五郎都吃了暗虧!”

  “難怪柳先生這麽快收他為徒。”

  “莫非是個神童?”

  ……

  接下去按說是要比試策問,朱五郎心道不能再叫那小兒牽著鼻子走了,當即道:“牛兄,第二番先比賦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