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268
  那少年似乎沒認出她來,藺知柔也不提,本是萍水相逢算不得相識,因此套近乎隻會惹人鄙夷。

  白稚川向他介紹:“趙兄與藺小郎君是白某的朋友,前來拜訪柳兄。”

  趙四郎上前施了一禮:“趙某是揚州府人,此乃鄙人外甥,久仰尊師大名,願拜入門下。”

  藺知柔也上前見禮。

  少年隻是疏離地還了一禮,卻對白稚川道:“先生請隨某來。”

  一旁的塾生們俱都欣羨不已。

  趙四郎心下得意,昂首闊步跟著往裏走,卻叫那少年攔下來:“兩位還請在此稍待片刻,容某與家師知會一聲。”

  趙四郎能屈能伸,立即收回腳:“應當的,應當的。”

  白稚川愧疚道:“二位稍等,某先去見過柳郎,片刻便回。”

  那些塾生臉上現出譏嘲之意,讀書人之間自有感應,趙四郎雖衣著光鮮,穿戴講究,儀容比他們還修潔幾分,可市儈氣揮之不去,他們一眼便看出此人非其同類。

  讀書人大多自命清高,很看不上他先前一番作張作致,見他舅甥倆後門沒走成,幸災樂禍地揶揄他:“不知趙兄何處進學?縣學還是州學?”

  一個尖嘴猴腮的小個子塾生道:“莫非是國子監?”

  趙四郎笑著搖頭:“兄台莫要笑話某了,趙某一介商賈,文墨是一竅不通。”

  他自己把話說到這份上,別人反倒不好繼續挖苦下去,那群塾生隻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甚是沒趣。

  趙四郎這裏沒討著便宜,那刻薄鬼便把矛頭對準了藺知柔:“看不出藺小友小小年紀,倒是誌存高遠。不知先前師從何方大儒?”

  藺知柔實話實說:“不曾拜師,隻隨家兄略認了幾個字。”

  塾生們麵麵相覷,將信將疑。

  他們幾個都是塾中的佼佼者,可前來向柳十四郎這樣的名士投卷仍是十分忐忑,這小子隻跟著家裏人讀過幾日書就敢來毛遂自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黑壯塾生道:“藺小友真是初出牛犢。”

  眾人七嘴八舌地道後生可畏。

  一個闊鼻厚唇,麵貌敦厚的塾生覺得同伴欺負個小孩子很不厚道,好心提醒藺知柔:“方才未見藺小友投卷,不知小友可曾攜帶得意之作?”

  藺知柔隨身帶著兄長的詩卷,但她自知水平差得太遠,即便用藺遙的卷子蒙混過關,用不了多久就會露餡。

  於是她搖搖頭道:“來得匆忙,不曾預備。”

  敦厚塾生遺憾地歎了一聲,刻薄鬼在旁酸道:“牛賢弟還是多為自己操心罷,藺小友有白兄舉薦,自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穩,連文卷都無需準備,你我卻是沒這等好運氣。”

  黑皮塾生笑道:“牛兄學富五車,你看別人投卷投的是一卷,他投卷投的是一車。”

  敦厚塾生臉紅道:“某隻投了兩卷而已……”

  塾生們哄笑起來。

  正說笑著,白稚川和那少年一同出來了。

  少年對趙四郎和藺知柔道:“家師有請,兩位請隨某入內。”

  他目光在藺知柔的臉上停留片刻,皺了皺眉,旋即舒展,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你!難怪方才就覺得麵善。”

  藺知柔知道他是認出了自己,笑道:“足下別來無恙。”

  白稚川奇道:“原來兩位竟是相識麽?”

  少年道:“前日某隨家師從蘇州歸來,夜泊江中,向這位小郎借了燈火。”

  白稚川歎道:“江中多少舟來舟往,這也能遇上,卻是其巧無比了。”

  幾人一邊說一邊往裏走去。

  柳十四郎的別墅有山堂十數間,依山勢而建,錯落於林泉間,逸韻天然,極少人工穿鑿的痕跡。

  往裏走了十來步,麵前是一個天然的小水潭,不過十尺見方,碧如翡翠,一脈清泉沿著山壁注入潭中,四周壁衣蒼苔,懸葛垂藤,青翠可愛。

  潭上架一座小木橋,走過木橋,便是三間五架的山堂。

  其時並未下雨,屋簷卻有水滴下,如一道水精簾幕,又比水精簾多了幾分霏微朦朧。

  趙四郎嘖嘖稱奇,停住腳步抬頭對那屋簷研究了一番,原來是用剖開的竹管將山崖上的泉水引到屋簷上,使之自然傾注下來。

  “曾聽揚州城中胡商說起,扶菻國有一種自雨亭,”趙四郎道,“柳先生這‘自雨堂’可與之媲美了。”

  藺知柔心道這地方如此清幽雅致,想來主人也是個極風雅的人物。

  正想到此處,卻見一人從屋中迎出來,不冠不幘,一身白衫。

  藺知柔看向來人時,但覺滿目春山忽地失了色。原以為“積石如玉,列鬆如翠”不過虛言,直到見了柳十四郎,方知這世上真有人以秋水為神,以玉為骨,行止間便如風過鬆林。

  白稚川說他落拓放曠,有魏晉之風,藺知柔想象他如魏晉名士一般披發跣足,或是葛巾漉酒,卻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

  趙四郎也是呆了幾息,方才施禮:“揚州趙四見過柳先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見,果真是神仙中人。”

  雖然柳雲卿年方弱冠,比他小了十多歲,但人家是名士,他先行禮也不覺吃虧。

  柳十四郎還禮:“趙兄謬讚,柳某才學淺薄,當不得先生二字,請以表字雲卿相稱。”

  白稚川向他介紹:“雲卿,這位就是我說的藺小友。”

  藺知柔上前見禮:“小子拜見先生。”

  柳十四郎回以一揖,目光從她臉上拂過:“藺小友多禮了,諸位請入寒舍一敘。”

  走進書齋,藺知柔四下一看,屋內陳設簡樸,連書也寥寥無幾,沒有料想中圖書四壁、充棟連床的景象。

  西窗下擺著張書案,隨意放著石硯、筆山、毛筆、墨錠等物。

  此外便是屋子中間一張棋坪,坪上還留著殘棋半局。

  諸人分賓主坐定,敘了行第年齒,柳雲卿便對徒弟吩咐道:“阿鉉,你去煮茶。”

  阿鉉道聲是,去別室取了爐子、銚子和茶具過來。

  柳雲卿將棋子收回棋笥中,就把棋坪作了茶床。

  煮茶分茶完畢,白稚川道:“雲卿,我與你舉薦個弟子如何?”

  柳雲卿端著茶碗淺笑:“既是稚川兄所薦,定是難得之才了。”

  白稚川笑道:“罷了,不同你繞彎子,就是這位藺小友,他年紀雖小,卻聰穎明悟,篤誌好學,這就罷了,最難得是傲骨天成。”

  說罷將普通院裏那一番風波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直把藺知柔吹噓成個鐵骨錚錚、不畏強權的漢子。

  柳雲卿聽罷看了看藺知柔,稱讚道:“藺小友有此峭峻風骨,可欽可佩。”

  藺知柔心道不妙,他仍舊稱自己為“小友”,就是不想收她為徒的意思了。

  “先生謬讚,”她屈身道,“小子自知才疏學淺,不堪為先生弟子,不奢望登堂入室,但求先生點撥一二。”

  趙四郎也幫襯道:“先生有所不知,趙某雖為商賈,小子卻出身耕讀之家,其父是永平四年進士科甲第,隻是沒等釋褐就染病亡故了。家中無人作主,因而耽擱了學業,發蒙晚了,天資卻是不錯的。”

  白稚川驚奇道:“令尊莫非是吳縣藺三郎?”

  “正是家父。”藺知柔回答。

  白稚川笑著道:“雲卿,鬧了半天,竟是故人之子!”

  又對藺知柔說:“令尊、雲卿與白某曾在長安共結詩社,雖時日不長,論起來你也該叫我們一聲世叔呢!”

  白稚川也就二十出頭,柳雲卿才十九,藺知柔卻是毫不猶豫張口就來,一口一個“世叔”叫得歡。

  柳雲卿也道:“藺兄高才,可惜天不假年。”

  阿鉉本以為藺知柔是商家子,難免有些輕視之意,此時聽說她父親是讀書人,非但取了進士,還與師父有舊,立時刮目相看。

  兼又同情他年幼失怙,遂對柳雲卿道:“師父,前日泊舟白沙洲,正是這位小郎君借火與徒兒。”

  柳雲卿聞言不置一詞,卻將茶碗擱下,白瓷碗在棋坪上磕出一聲輕響。

  他抬起眼皮,看了徒弟一眼,溫柔如水的目光陡然凝成了冰。

  阿鉉背上倏地冒出冷汗,稽首拜道:“徒兒知錯,請師父責罰。”

  柳雲卿臉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起來罷,將《論語》抄寫十遍,若有下次,你也不必再叫我師父了。”

  阿鉉咬著唇再拜:“多謝師父。”

  趙四郎看得目瞪口呆,這不是話說得好好的,怎麽就要責罰了?

  藺知柔初時也莫名其妙,想了想才回過味來,柳雲卿不悅,是因為阿鉉早不提借火,卻在得知她家世後才幫她說話。

  想到此處,藺知柔心微微一沉,柳雲卿固然是因為徒弟勢利眼而罰他,同時也是在告訴自己,他不會因她是故人之子而另眼相看,大開方便之門。

  白稚川心知好友冷心冷情,且認定之事無人能說動,可他著實喜歡藺七郎這孩子,心道如若好友執意不收這徒兒,他便在江寧多盤亙幾日,能教多少是多少罷。

  柳雲卿沉吟片刻,對藺知柔道:“柳某受你一夜明光,自當圖報。你想學何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