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691
  白稚川奇道:“小娘子也聽說過柳兄麽?”

  甄二娘握嘴咳嗽了兩聲,甄六娘含糊其辭道:“聽人說起過此子。”

  旋即對藺知柔道:“你也不必白跑一趟了。”

  藺知柔剛燃起希望就被兜頭潑了一盆涼水,有些失望,但嘴角仍帶著笑:“願聞其詳。”

  甄六娘斬釘截鐵:“柳十四出了名的眼高於頂,等閑之輩連門都摸不到,別說登堂入室了。”

  甄二娘又咳嗽起來。

  甄六娘瞥她一眼,明白自己又得罪人了,找補道:“小郎君莫怪,我實話實說罷了。方才聽白兄問你課業,經學也就罷了,詩賦尚未得其門而入,程度著實差了些。柳十四何等樣人物,會與個鄉間小兒當蒙師?”

  藺知柔知道她說的都是真話,可聽了仍舊有些不是滋味,這姑娘一張小臉生得楚楚動人,怎麽一開口就這麽討打呢!

  再說她分明是如假包換的城裏人,怎麽就鄉間了?

  不過她畢竟是成年人的靈魂,犯不上和個小女孩較真。

  倒是白稚川出來打圓場:“師徒終究看緣分,或許藺小友與柳兄有師徒之緣也未可知。何況詩賦不過技藝爾,何時學都不晚,某看藺小友穎悟過人,不妨一試。”

  這話說得客套,但顯然白稚川也對她沒什麽信心。

  藺知柔也明白自己臨時抱佛腳,與那些五六歲開蒙的學童差了一大截,但有此際遇已屬難得,總要去試一試才甘心。

  她鄭重地向白稚川道了謝。

  趙四郎幾碗酒下肚,正是酒酣耳熱之時,聽這甄六娘口無遮攔貶損自家人,很是不豫,有心找回場子,摸了把臉笑道:“足下說得有理,七郎打小聰明,過目不忘,在揚州城裏也是有些薄名的,還得了江都縣令高明府的賞識……”

  藺知柔生怕他說漏嘴節外生枝,忙道:“小子不過是記性好些,算不得什麽本事。”

  白稚川道:“小郎小小年紀有此心胸,前途無可限量。”

  甄六娘已有些醉意,皺著眉頭道:“我看你不過十來歲,怎麽說話老氣橫秋的,殊不可愛。”

  “……”你把嘴閉上倒是挺可愛的。

  甄二娘又開始咳嗽,甄六娘看了看她,忍不住補刀:“柳十四恃才傲物,最不待見庸俗之人……”

  甄二娘咳得幾乎將竹床掀翻,甄六娘話鋒一轉:“藺郎拜師,可是想考進士?”

  藺知柔大方承認:“某確有此意。”

  甄六娘惋惜地搖搖頭:“我看你生得一張聰明麵孔,竟配了一副糊塗肚腸。有句話叫做‘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可聽過?”

  藺知柔點點頭,三十考上明經已經算老了,而五十歲舉進士還算年輕的,說的是進士科難度高,這話有所誇大,不過進士科登第是眾所周知的難,每年赴考的兩三千人中隻取三十來個,可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甄六娘喝了一大口酒,繼續道:“你想想,待考上進士,須發都白了,考上了又有何樂趣可言?我看你有些膽氣,是個可造之才,實不忍心見你皓首窮經,讀成個老書呆……就讓你跟隨我左右,如何?”

  “……”

  也不知犯了什麽太歲,一個兩個都看上她。

  藺知柔無可奈何:“謝過小娘子美意。”跟你走就算了。

  “跟著我不說平步……”

  “甄六娘”酒量淺,幾碗下肚已然忘了自己是甄六娘,眼看著就要說禿嚕嘴,同伴在桌子底下用力扯了扯他衣裳,他這悻悻地住了嘴,悶頭專心吃菜。

  甄二娘趁人不注意,悄悄將他的酒碗換成了茶碗。

  酒過數尋,杯盤狼籍,到了黃昏時雨勢漸收,甄六娘的酒意散去了些,起身道別:“阿姊和我尚有他事在身,不得淹留,就此別過了。”

  幾人都起身相送,兩人打點行囊,戴上鬥笠,穿上簑衣,翻身上馬,向眾人抱一抱拳,便策馬離開了。

  兩人一走,席間冷清了不少。幾個人白天受了驚嚇,此時都有些疲憊,便早早散了席,各自回房歇息了。

  藺知柔與老僧借了盞油燈,拿出隨身帶的一卷《詩經》來溫習。明日要去求師,雖說臨時抱佛腳沒多大用處,可也聊勝於無。

  《論語》、《孝經》、《易經》她已是倒背如流了,《詩經》三百零五篇中大約有一百來篇熟讀成誦,此時溫習卻是為了揣摩其中的情韻。

  她的頭腦很好,智商和記憶力都比前世高了不少,上輩子她能以中人之資成為高考大省狀元,可見意誌力有多驚人。

  可惜才情這東西有別於智商,更與勤奮無關,偏重於悟性和靈性。

  藺知柔深覺自己與詩情畫意八杆子打不著關係。對於一切無法按部就班、係統學習的東西,她都感到有些束手無策。

  偏偏國朝科舉幾經變易,發展到如今,進士科最重詩賦,帖經、墨義、時務策的分量都比不過詩賦,行卷更是全靠才情。

  而不考詩賦的明經等科,地位與進士不可同日而語。哪怕同朝為官,不由進士出身者也難免低人一等,遑論進士同年、座師往往會結成親密牢固的關係網,互相照拂,黨同伐異。

  無論如何,隻要選擇走科舉一途,詩賦就是她繞不過去的坎。

  不過若是因此知難而退,她也就不是她了。

  既然不會作詩,那就用最笨的辦法,先從熟讀、背誦、揣摩前人的詩開始。

  《詩經》是詩歌的源頭,許多母題都蘊藏在這三百零五篇中,後世詩歌的賦比興之體都脫不出詩三百的範疇。

  藺知柔讀一句便悉心思索體悟一番,再對照傳和箋疏。

  藺知柔沉心靜氣地讀了一個多時辰,隻讀了《關雎》、《葛覃》、《卷耳》三篇,反複吟誦,似有所得。

  燈油所剩無幾,藺知柔也覺困倦,便卷起書,熄滅油燈,合衣躺下。

  小雨淅淅瀝瀝下到中夜方停。

  藺知柔天蒙蒙亮便醒了,梳洗完畢,又讀了一篇詩,靈穀寺的鍾聲才遙遙地傳過來。

  藺知柔推門出去,四舅和白稚川也起了,三人就著昨日剩下的脯臘吃了碗豆粥,辭別老僧,徑直出了普通院。

  趙四郎雇的驢車昨日跑了,白稚川倒是有頭瘦驢,可舅甥倆步行他也不好意思獨騎,幾人便讓驢子駝著行囊,索性一塊兒步行。

  昨日下過場大雨,山路濕滑泥濘,十分難走。

  好在柳十四郎隱居之處不遠,從普通院往東,抄近道隻有十裏路。

  白稚川也是初來乍到,憑著朋友書信中所附的草圖按圖索驥,時不時得找樵人山民問路,如此摸索著尋路,十裏山路走了大半日,直到申時前後才找到了地圖上標誌著入口的小竹橋。

  水畔是一片竹林,腳下溪水潺潺,頭頂竹葉簌簌,令人不由自主放輕了呼吸。

  穿過竹林,藺知柔舉目一望,隻見四五株梧桐擎起綠玉亭亭,幾間山堂掩映於高木修篁之間,鬱然深秀,清幽不可具狀。

  趙四郎忍不住感歎:“真好風景,不知住在此地的是何等樣的神仙!”

  白稚川笑道:“足下待會兒見了柳郎便知曉了。”

  話音剛落,身後傳來嘈雜的人語和腳步聲。

  幾人回頭一看,卻見四五個少年人結伴而行,最大的年可弱冠,最小的十三四歲,個個背著書箱,一邊交談,一邊自那竹橋上向他們走來。

  “那些是什麽人?”趙四郎疑惑道,“莫非也是來拜師的?”

  白稚川忖道:“柳郎才名遠揚,每至一處總有士子爭相謁見投文,想來是隱居之地又叫人知曉了。”

  藺知柔不由有些同情這位素未謀麵的柳郎,躲進山裏還不得安生。

  說話間那群人已經到了跟前,為首之人身形壯碩,麵皮黑黃,打量了他們一番,作了個揖:“敢問足下,此地可是柳家十四郎隱居之處?”

  藺知柔一行還禮。

  白稚川頷首,反問道:“諸位何故來此?”

  那些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流露出戒備之意,顯然是將他們幾人當作了競爭對手。

  不過那黑臉書生還是道:“我等乃是雲嵐書孰的塾生,聽聞柳先生高隱於此,故而前來拜謁。諸位也是來謁見柳先生的麽?”

  趙四郎沒想到這柳十四名聲如此顯著,而白稚川這樣貌不驚人的一介寒素竟然與之交好,訝異之餘,不免與有榮焉,得意道:“白兄乃是柳郎的知交好友。”

  藺知柔對她四舅的小心思一清二楚,但礙於是長輩又不能說什麽,隻覺無奈。

  那群讀書郎登時對白稚川刮目相看:“白先生想必也是名士高人,失敬失敬。”

  白稚川忙道:“白某才學淺薄,蒙柳郎折節下交,實為三生有幸。”

  得知白稚川身份,那些書生待他們的態度便親近了許多,相讓著走到竹籬外,白稚川扣了扣柴扉。

  片刻之後,一個麵容清秀的白衣少年出來應門。

  藺知柔依稀覺得那少年麵善,一時間卻想不起來何時見過。

  少年打開柴門:“諸位有何貴幹?”

  方才那書生捧出一卷文卷,上前一步道:“某等乃雲嵐書塾的塾生,前來拜謁柳先生。”

  那少年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耐煩,收取了他們遞上來的卷子和名紙:“卷子收下了,諸位請回罷,明日午後來問消息便是。”

  為首的塾生揖道:“書塾距此不下五十裏,往返不易,某等就在門外等候回音。”

  這些人雖沒有逼著人家盡快批閱,可申言要等,就有點要挾的意思。

  少年終究臉嫩,拉不下臉來哄他們離去,撇撇嘴道:“那你們便等著罷,家師今日未必有空閱你們的卷子。”

  書生們都道無妨,少年又看向藺知柔一行人:“諸位也是來投卷的麽?”

  白稚川上前一步,揖道:“在下天水白二十三,這兩位是白某的朋友。”說著遞過名刺。

  少年一聽他的名號,頓時舒眉展目:“原來是白先生,失敬,家師已等候多日了。”

  藺知柔聽他說到“家師”兩字,終於想起來,眼前的少年正是夜泊白沙州時向她借火之人。

  那一夜映在船蓬上的側影,原來就是這位才高八鬥的柳十四郎。

  兩番邂逅,巧得如同傳奇小說,沒準這柳先生與她還真有師徒之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