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83
  方才還耀武揚威的熊孩子,眼下像隻拔了爪子的貓,瑟縮在車廂角落裏:“表……表舅……”

  表舅冷著小臉,照他腦袋上削:“行啊宋十!幾日不見長行市了,欺男霸女都學會了啊!”

  “這不是……我……”

  話沒說完,腦袋又被削了一下。

  “敢再犯,送你去西北!”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表舅且饒過我這一回罷!”

  “回頭不許尋這些人晦氣,也不許來這普通院鬧事,不然……”表舅惡聲惡氣威脅。

  “不尋不尋,絕對不尋!若是食言,有如此日!”

  表舅麵色稍霽:“下不為例。”

  “表……表舅……”宋十郎大著膽子問,“您怎麽跑出來了?宮裏豈不是鬧翻天了?”

  “你阿耶可曾收到消息?”

  “前日似乎是有京中密函送到,寫著什麽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有什麽事我阿耶也不告訴我。”

  表舅秀眉微蹙,思忖片刻道:“在這兒見過我的事,千萬不能告訴你阿耶,聽到沒有?”

  “聽到,聽到……”宋十郎賠著小心,“表舅還是早些回去罷……您這也不多帶幾個侍衛,在外頭多危險呐……”

  表舅置若罔聞。

  “表舅……您這跑出來,可是為了馮貴妃封後之事……”

  表舅一個眼刀子飛過去。

  宋十郎趕緊乖乖閉上嘴。

  “你今日來這山中又是所為何事?”

  “不是我阿耶麽,”宋十郎抱怨道,“非要我考進士,要我說走門蔭多好,我這樣的出身何必去與那些窮酸搶……”

  表舅一掌拍在他腦門上:“問你來這兒做什麽!”

  “哦,”宋十郎揉著腦門,“我阿耶麽,不知從哪兒聽說柳家十四郎隱居此地,逼我來拜師……”

  “是東眷柳那個柳十四?”

  “對,就是他!表舅也聽說過他?”熊孩子頓時來了勁,“他真的是狐狸精所生麽?”

  表舅給了他一個白眼:“從今往後別叫我表舅。”沒你那麽蠢的外甥。

  “表……那個殿下,兩年不見,您老人家怎麽一點都沒變啊?也沒見長個子……”

  節度使公子的馬車罩著層層織錦和油布,眾人看不見裏頭情形,少女鑽入車中半晌,車廂中突然傳出一聲哀嚎。

  卻見那少女撩開車帷,旁若無人地跳下車,對車夫道:“走罷。”

  奴仆們確認過小主人平安無事,便要驅車離開,那少女又道:“慢著,把茶酒吃食留下,再給我兩匹快馬。”

  奴仆們未及請示,就聽主人叫道:“都給他!都照他說的做!”

  藺知柔不知這兩個布衣少女究竟什麽來頭,但能讓淮南節度使府的人言聽計從,想來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無論如何是逃過了一劫。

  她此時方覺後怕,渾身有些脫力。在古代生活多年,她大多時候居於內宅,遇上最大的事也就是被繼祖母和兩個叔叔趕出家門。

  直麵這赫赫煊煊的權勢還是頭一遭。

  若不是恰好遇到這對古怪的姊妹,她這回便是凶多吉少。

  不僅是淮南節度使,一個長史,一個縣令,甚至一個不入流品的胥吏,隻要手握權柄,輕易便能叫他們這些平民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真個是人命如螻蟻。

  待淮南節度使府的人馬走遠,趙四郎方從泥水中爬起來,對外甥女道:“沒弄疼吧?”

  藺知柔搖搖頭。

  兩個少女救了人卻渾不在意,也不管他們,自顧自去熊孩子留下的牛車上搬下酒肉和吃食,四五個酒甕、十數個食盒盡數堆在廊下。

  舅甥兩人上前長揖,自報家門。

  藺知柔道:“在下吳縣藺七郎,此番多謝兩位小娘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結草銜環無以為報。”

  兩人這才拿正眼瞧她。

  高個少女冷著臉,草草還了一禮。

  矮個少女打量了藺知柔幾眼,忽地莞爾一笑,猶如春光乍泄:“舉手之勞罷了,小郎君不必多禮。家姊生來不能言語,失禮之處還請見諒。我們姓……甄,家姊行二,我行六,居無定所,行走江湖,以傭保為生。”說罷衝那高個少女眨眨眼。

  姓甄……取個名字都不走心,兩個十幾歲的女兒家四處亂跑,當保鏢謀生?編故事能不能更假一點?

  藺知柔見那兩人說不出的古怪,生怕節外生枝,隻想謝完恩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縱使冒雨行路淋出病來,也好過惹禍上身。

  與趙四郎交換個眼神,她四舅顯然也是這個意思。

  甄六娘卻用下頜點點那些酒甕:“二位若是不急著趕路,不如一起飲杯薄酒。”

  這下子甥舅倆隻得從命,人家剛救了你一命,又殷勤相邀,再推卻就是忘恩負義、不識抬舉了。

  兩人便道:“那便卻之不恭了。”說罷去幫手。

  白須老僧見風波已定,也來道謝。

  甄六娘道:“雨天屋內憋悶,不如就在廊下設酒食,有勞阿師略備。”

  老僧道聲失陪,從屋內搬出竹床、席墊、茶爐、銅銚子、盤碗等物,打開食盒,將脯臘、鮮果、點心一一擺在竹床上。

  幾人各自回房將沾滿雨水汙泥的衣裳脫下,擦洗整理一番,換上幹淨衣裳。

  再回廊下一看,老僧已經煮好了茶湯,竹床上十來個碗碟整整齊齊,燒鵝、鹿脯、野豬鮓、糖蟹、杏酪、櫻桃蜜煎……應有盡有。

  這還隻是冰山一角,還有七八個食盒不曾動過。

  藺知柔餓了半日,早已經饑腸轆轆,此時美饌當前,不由食指大動。

  正分箸,忽聽有人扣門。

  老僧前去應門,卻是方才那位頂撞節度使公子的白衣書生,大約是見車馬離去,便又折返回來投宿。

  設席的兩位少女毫不介意,邀那書生同飲,書生也從善如流,將行囊放回房間,梳洗更衣完畢,便也入了席。

  書生自稱姓白,表字稚川,天水人士,族中行二十三,出門遊曆名山大川,數日前剛到江寧。

  當下添上副碗筷,幾人圍著竹床席地而坐。

  老僧揭開酒甕上的封紙,一股醇香漫溢開來,還夾雜著絲絲縷縷的花香,趙四郎不由讚歎:“真是好酒!”一邊說,一邊搬起酒甕,為眾人倒酒。

  古時沒什麽小孩不能飲酒的規矩,這時候的酒度數也不高。藺知柔和甄六娘也都得了。

  甄六娘端起身前的綠釉陶碗,嗅了嗅:“久聞淮南節度使府的白梅春醪乃一絕,這香氣果然宜人。”

  藺知柔這一世不曾好好喝過酒,不免有些貪饞,與四舅一起端起酒碗敬兩個恩人,又敬老僧與白姓書生,老僧也以茶代酒謝了各位仗義相助。

  書生對藺知柔道:“方才多謝小友施以援手。”

  藺知柔不過替他撿了一卷書,實在受之有愧,也還敬道:“小子愧不敢當。”

  春醪香醇甘甜,入喉微涼,到胸中又湧起股暖意,讓人愜意得不由輕歎一聲。

  “一場急雨引出這一番波折,幸得良朋美酒,卻是因禍得福了。”書生幾碗酒下肚,臉色微紅,眉間羞澀一掃而空,話也多起來。

  趙四郎胸無點墨,但做買賣多年,慣會察言觀色,在此等觥籌交錯的場合如魚得水,當下遺憾道:“可惜這深山禪院寂寥,也無絲竹歌舞助助酒興。”

  書生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不曾說什麽,甄六娘卻拿竹箸點點檻外雨簾:“依我看這雨聲甚好,在此清幽禪寂之境,調弦弄箏、引吭高歌反倒俗氣了。”

  這話說得不怎麽客氣,但說話之人渾然不覺,坦坦蕩蕩,倒是她阿姊麵露尷尬之色。

  趙四郎笑著連連點頭:“小娘子說得是,是在下傖俗了。”

  甄六娘這才察覺自己方才的話似有冒犯之意,但也並未放在心上,隻是道:“小女子失言,還請足下見諒。”

  趙四郎早看出兩人身份不凡,那倨傲之意雖令人不悅,他麵上卻不顯,連道無妨,轉而頭頭是道地說起去嶺南收藥的見聞來。

  甄六娘眼睛一亮,停杯投箸,聽得十分專注,待他說完,問道:“不知從江寧到廣州,哪條道最難走?”

  趙四郎一愣,這問路不都是問哪條道好走,哪有問哪條道難走的,著實怪異。

  不過他還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在下數次都是從江寧坐船順江而下,渡彭蠡湖,入贛水,走陸路至虔州,翻過大庾山,再沿溱水至廣州。若是要難走的……繞開此道,由江南東道走婺州、括州、汀州,沿途多山,當是不好走。”

  甄六娘道了謝,不再多話,安心喝起酒來。

  藺知柔聽了這一問,心裏便有了計較。專挑人跡罕至的山路走,八成是要掩人耳目,逃避官兵搜檢。

  大約是哪個達官貴人家離家出走的小娘子罷,也不多帶幾個從人,真是藝高人膽大。

  不過他們隻是萍水相逢,也不好過問。

  正想得出神,書生忽然問她:“某見小友談吐不俗,不知可曾開蒙?”

  這白二十三是讀聖賢書的,臉皮薄,與女子交談總覺不成體統,與趙四郎這商賈又說不到一處去,便總是找藺知柔搭話。

  藺知柔便把入山求師未果之事說了一遍,隻不提神童試一事。

  那書生又問了她幾句課業,握著酒碗沉吟了一會兒:“不瞞小友,某今日入山卻是為了拜訪一位隱居此地的友人,此子雄才奧學,若是賢弟有意拜入門下,明日不如隨某同去,庶可代為引見。”

  甄六娘突然道:“閣下所說的可是河東柳十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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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東柳氏分東眷和西眷兩支,本文架空,文中提到的名門望族與真實曆史無關,別深究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