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547
  趙四郎大駭:“這如何使得!”趙家雖不是巨富之家,可也不愁家計,斷斷沒有賣孩子的道理。

  那少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這甥舅倆的穿著打扮,思索片刻道:“多少錢你肯賣?五百千夠不夠?”

  按照市場價,五十萬錢能買一個藝高貌美的樂妓,開價可說十分公道慷慨了。

  趙四郎有些哭笑不得:“不是錢……”

  “一千貫。”

  “……”

  “兩千貫。”

  藺知柔分明從趙四郎的眼裏看出一絲猶豫和意動。

  好在她那四舅還沒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瞬間清醒過來,長揖道:“承蒙小郎君看重,隻是我這外甥又笨又呆,不曉得看人眼色,怕是侍奉不了……”

  不等他把話說完,那少年抬起手輕輕一招,幾名手力朝他們圍攏過來。

  “你們要做什麽?青天白日的……”趙四郎來不及把話說完,兩個手力已經一左一右將他製住。

  藺知柔不由自主往後退,卻無處可退,她前後左右都是那少年的奴仆。

  紅臉膛嗬嗬一笑,鐵鉗般的大手箍住她細瘦的胳膊,隻輕輕鬆鬆一扯,藺知柔幾乎叫他拽脫臼。

  “輕著些!莫弄傷他!”少年皺著眉頭道。

  藺知柔努力鎮定心神,一邊盤算一邊道:“蒙小郎君青睞,小子不勝榮幸,但小子家中還有母親與兄妹,便是要跟小郎君走,也得知道去的是哪家哪戶罷。再說買賣人身是要經官府驗明方可和賣,哪是說賣立時就能賣的?”

  少年狐疑地摸摸下頜,問紅臉膛:“他說的可是真的?”

  紅臉膛得意笑道:“這小兒說的倒是不假,但咱們是什麽樣人家?小郎君要買個小僮罷了,沒有書契又怎的?放眼整個江淮,難不成還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作梗?”

  藺知柔心一沉,她說那番話就是為了套出那少年的背景,若隻是一般官宦子弟,亮出高縣令這個靠山說不定就能脫困,就算被強擄了去,讓她四舅立即趕回揚州去求高縣令斡旋,八成也能把人要回去。

  然而能在整個江淮橫著走的,放眼望去隻有兩個人,一個是淮南節度使,另一個則是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淮南王。

  少年大約與其中之一關係匪淺,看他這個囂張跋扈的程度,說不定就是家中子侄輩。

  且不說他家大人是不是一樣混賬,要是惹上那兩家,高縣令肯為她這個“神童”出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外祖父和四舅肯不肯為救她而奔走還是兩說。

  藺知柔想到柔弱的母親,懵懂的兄長,年幼的妹妹,如果她被擄去當了奴仆,他們今後怎麽辦?

  “你莫怕,”那少年安慰她道,“我們家從不苛待下人,你隻須好好伺候我,我保你吃穿用度都比如今強上百倍。”

  藺知柔看著少年的眼睛,他的眼神並無惡意,甚至可稱得上真誠,大約真覺得他們這些草民汲汲營營奮鬥一生還比不上賣身給他。

  少年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被自己說動,便從腰間摘下個牙牌扔到趙四郎腳前:“你外甥的身價兩千貫,憑此牙牌去淮南節度使府領錢便是。”

  趙四郎一聽淮南節度使幾個字,頓時麵如死灰,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不出話來。

  藺知柔兩世為人,經曆過更絕望的時候,可要論恥辱,此刻卻是登峰造極。

  上輩子她曾自嘲房奴、貓奴、守財奴,可直到此刻被當作貨物一樣買賣,她才知道何為奴——把自己命運的主宰權徹底交付出去。

  何況在這時代良賤之隔有如天淵,一旦淪為奴婢,即便以後被放良,她也不能再考科舉入仕途。

  兩世為人,她不曾學會逆來順受。命固然重要,可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事事仰人鼻息,這日子不過也罷了。

  大約天生反骨,越是絕境越能逼出她骨子裏的桀驁不馴。

  藺知柔對那少年怒目而視:“我不會跟你走,就算你把我綁回去,我也不會安安分分當你的奴仆,我會千方百計逃走,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會爬出去,要我當你奴仆?除非殺了我!”

  那少年臉色一沉,長那麽大還從未有人違悖過他,但凡是他想要的,無論是物件還是人,哪個不是手到擒來?

  今日要買這小僮不過是湊巧——因他自小用慣的書僮前些時日得了癆病送回家去了,他見這小兒生得清俊可人又機靈,便動了買他的念頭。

  本來買不買是兩可,但對方執意不賣,倒讓他越發心癢難耐,非買到手不可。

  便是這小兒的骨頭真那麽硬,大不了關在柴房裏慢慢熬,就像熬鷹一樣,就不信熬不出來。

  打定了主意,他便對紅臉膛道:“把他給我綁起來!”

  “不怕我血濺貴府就綁吧!”藺知柔切齒道。

  少年眼中果然流露出猶疑之色,強買良民之事他也是第一回做,要人性命更是不曾想過,不說別的,萬一這小子回府後大吵大鬧,驚動了他阿耶,他免不得又要挨一通訓。

  正踟躕著,那紅臉膛已經從馬車上找出捆麻繩:“小郎君莫聽他放刁,綁回去有的是法子收拾得他服服帖帖!”

  藺知柔心裏一涼,她能糊弄涉世未深的熊孩子,這些老無賴卻是一眼就能看穿。

  那紅臉膛誌得意滿,獰笑著去扭藺知柔的胳膊。

  眼看著不能善了,忽聽一個輕輕軟軟的聲音道:“嗬,光天化日的,就敢目無王法?”

  藺知柔如聞天籟,循聲望去,隻見一高一矮兩個少女從廊下走出來。

  高個的約莫十五六歲,身量比一般少女高些,背著個背囊。

  矮個的年紀與藺知柔仿佛,梳著雙鬟髻,生得纖瘦嬌小,似乎比她還矮。方才打抱不平的正是這矮個女童。

  藺知柔仔細打量她,怎麽看都隻是個尋常小娘子,若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大約是特別可愛吧。

  水靈靈的大眼睛,蝶翼般的長睫毛,小尖下巴頦,春海棠似的小臉頰,真是朱唇皓齒,雪膚花貌。

  饒是藺知柔對可愛生物免疫,心尖也不免顫了顫。

  下一刻她便擔心起來,這兩個少女身著布衣,身邊也沒個仆從跟著,顯然不是什麽富貴人家的孩子。

  也不知這麽個平民小姑娘,哪裏來的勇氣。

  她直覺哪裏不對勁,可未及細想,隻顧著擔心兩個姑娘被她牽連,尤其是那矮個少女生得那樣出挑,萬一叫那淮南節度使家的公子盯上怎麽辦?

  好在熊孩子似乎隻缺個書僮,並不缺美婢,不曾故技重施,連正眼都不給他們:“哪裏來的村姑,也敢管本公子的閑事!”

  此言一出,矮個少女尤可,高個的卻突然反手從背囊中抽出一物。

  藺知柔定睛一瞧,原來是把烏黑鋥亮的漆鞘長刀。

  少女二話不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上前去。

  熊孩子橫行霸道慣了,但凡他亮出身份,哪個不是俯首帖耳?萬萬沒料到有人一言不合就衝淮南節度使公子使刀弄棍的。

  矮個的少女也懵住了,待她回過神來想伸手拉住同伴,卻連衣角都沒夠著。

  節度使公子不知所措,那些手力卻不能坐以待斃,當即迎上前去,將高個少女團團圍住。

  藺知柔趁著手力們無暇顧及她,趕緊躲到一輛牛車後頭。

  少女身手淩厲,在七八個壯漢的圍攻下也不露懼色,手揮刀鞘劈砍擊打,一招一式幹脆利落,帶著勁力,偏又身輕如燕,自如穿梭於雨幕之中,很是遊刃有餘。

  相形之下,那些手力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烏合之眾。

  高個少女一邊護著同伴,一邊與那些手力周旋,連刀也懶得拔,不出半刻鍾時間,已是將那些手力打得七零八落。

  手力們平日狐假虎威慣了,何曾受過這等皮肉之苦,被刀鞘抽中兩下便順勢倒地不起,一個個抱著頭、捧著腿,佯裝受了重傷,不肯再出半分力。

  其餘那些狡僮美婢,身上沒有半點功夫,見了高手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恨不得挖個坑躲起來。

  熊孩子此時也有些著慌,但仍舊跳著腳虛張聲勢:“你們知道我阿耶是誰嗎?連我淮南節度使府都敢惹,你們死定了!”

  矮個少女抱著胳膊,斜睨他一眼:“嗬嗬,區區一個淮南節度使罷了,竟如此魚肉百姓!”

  周圍人都聽得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娘子好大的口氣!淮南節度使節度江淮十三州,是貨真價實的一方大員,即便擱在京城也無人敢小覷。

  藺知柔不由仔細端詳兩人,隻見他們一身尋常布衣,從頭到腳都是平民打扮,也沒個奴仆跟著。

  可平民百姓家的小娘子哪來這樣的底氣?

  熊孩子縱使再蠢,此時也看出了蹊蹺,拿不準那小娘是在詐他還是真的來頭不小。

  他不敢輕舉妄動,隻緊緊盯著那少女的臉,盯著盯著,神情陡然一變,仿佛遭了雷劈,不可置信地睜圓了眼睛:“表……”

  話沒說完,橫空飛來一個刀鞘,不偏不倚剛好打在他嘴上,把未出口的一個字生生打回了他肚子裏。

  那熊孩子叫人打腫了嘴,一反常態地沒有跳腳,也沒有破口大罵,隻是捂著嘴哀叫了兩聲,沒敢再吭氣。

  矮個少女頤指氣使地道:“還不走?要我替你阿耶教訓你麽?”

  堂堂一個節度使公子居然也沒反駁,戀戀不舍地瞅了藺知柔一眼,捂著腮幫子對下人們喝道:“趕緊收拾東西,備車!”

  奴仆們麵麵相覷,小郎君怎麽突然轉性了?莫不是叫人一嘴巴子抽傻了?

  “去啊!沒生耳朵麽?!”節度使公子一腳跺得泥水飛濺。

  奴仆們這才手忙腳亂地收拾起來,手力們也哀叫著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去伺候主人登車。

  節度使公子上了馬車,輿人正要牽著馬往外走,那矮個少女突然叫道:“且慢!”將馬攔下,身手敏捷地鑽進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