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372
  車夫勒住韁繩停下車,回身探進車裏:“阿郎,大雨天山道滑,今天怕是下不了山了,不遠處有個普通院,歇息一晚再走可好?”

  趙四郎沒好氣地道:“我們城中還有急事等著,哪裏歇得起!”

  那車夫愛惜自家毛驢,卻是無論如何不肯再走了。

  趙四郎暗罵一聲晦氣,又不敢真與他撕擄,生怕那車夫一氣之下將他們扔在山裏不管,隻得由著他把車駕到普通院去。

  普通院由寺廟所設,建在城市至寺廟的半途中,方便禮佛的僧俗落腳休息。

  趙四郎與藺知柔在門前下了車,便有一胡須雪白的老僧推門而出:“檀越可是要歇腳?”

  趙四郎見那老僧灰袍襤褸,不太樂意搭理他,點點頭冷淡道:“有房無?與我們兩間上房,一間下房。”

  藺知柔不喜四舅看人下菜碟的作派,行禮道:“下山路上適逢大雨,叨擾阿師。”

  老僧將兩人讓進院內:“蔽院房舍並無上下等之分,統共隻剩兩間,請檀越隨我來。”

  趙四郎臉色不大好看,他們雖是親眷,可藺知柔畢竟十一了,縱是甥舅也得避嫌,三個人兩間房,隻有他和車夫擠一間房。

  他越想越覺晦氣,繃著臉叫車夫將驢趕到畜棚,晚間再入內,自顧自帶著外甥女走進院中。

  這座普通院屬於靈穀寺,規模不大,十來間屋子圍著個小院子,隻有那老僧一人打理,倒也收拾得井井有條。

  矮樹籬修剪得整整齊齊,院中還種著棵老山茶,正值花期,灼灼紅花開了滿樹,每朵都有碗口大。

  雨勢急密,沒有一點要停歇的跡象。趙四郎也認命了:“今日別想下山了,就在此地對付一宿罷。”

  藺知柔點頭應是,既來之則安之,反正她隨身帶了經書,何處不能讀?

  兩人提著行囊,由老僧引至各自房間。僅剩的兩間房並不緊挨著,中間還隔著兩間,已住了人。

  “此地平日沒什麽人來,”老僧眯縫著眼,抖抖索索從腰間摸鑰匙開鎖,“今日這場雨來得急,前後來了四五撥避雨的,幾位檀越來得巧,再晚些就無房可住了。”

  趙四郎夜裏幾乎沒睡,叮囑了外甥女兩句便關上門倒頭便睡。

  藺知柔卻是後知後覺感到腹中空空,問那老僧:“阿師,不知此地可有飯食?”

  普通院大多是半公益性質,有免費也有收取少許費用,供不供飯並無定數,全由寺廟自行決定,故而她有此一問。

  老僧道:“若是檀越不嫌棄,廚下備有豆粥,可自去取食。”

  藺知柔謝過老僧,走進房間,放下行李。禪房內陳設甚是簡素,但打掃得很潔淨,隻是衾被摸著有些潮意。清明時節多雨,又是在山中,這也是難免的。

  藺知柔與老僧閑聊幾句,便要隨他去廚房喝粥,剛走到廊上,突然聽見“砰砰”的拍門聲。

  老僧唬了一跳,告聲失陪,急急向大門走去,可他年事已高,心裏再急腳上也快不起來。

  門外之人似乎耐心欠佳,拍門聲越來越響,夾雜著幾個壯年男子的呼喝聲,最後隻聽“嘭”一聲巨響,那扇木門竟叫人一腳踹開。

  幾個身材高壯、模樣凶悍的壯年男子呼呼喝喝地一擁而入。

  這些人戴著簇新的鬥笠,穿著蓑衣,露出一式的黑綢褲和木屐,一看就是哪家土豪劣紳的手力刁奴。

  為首的一個紅臉膛子油花泛泛,光可鑒人,瞪著眼指著老僧罵道:“賊禿奴!為何不來應門?生著對驢耳朵可是好看的?”

  老僧知道這等無賴跋扈慣了,惹不起躲得起,便好聲好氣地陪禮:“檀越莫怪,貧僧腿腳慢,趨趕不及,叫檀越久等。”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刁奴怒氣稍解,對身邊人道:“算這禿奴識趣。”

  又惡聲惡氣地對老僧喝道:“你這地方有幾間房?都給我清掃幹淨,我家小郎君包下了!”

  藺知柔踮腳一張望,隔著雨幕依稀可見門外許多車馬。

  老僧賠禮:“對不住檀越,敝院已無餘房了,往南十裏另有一間普通院,有勞諸位檀越移駕……”

  刁奴的眼睛又瞪了起來,從腰間解下一緡錢用力擲於地上,銅錢落地“嘩啦啦”響成一片。

  “賊禿,可是怕我們出不起錢?睜大你狗眼瞧瞧!”

  老僧合掌行禮:“檀越有所不知,此地乃是靈穀寺所設普通院,無論僧俗皆可隨意借宿,無需破費。”

  動靜鬧得這樣大,屋子裏的人也坐不住了,有些膽子大的便打開門走出來瞧熱鬧,也有隙開一條門縫偷偷張望的,更有怕被殃及閉門不出的。

  藺知柔瞅了瞅,除了她四舅之外還有兩間房門緊閉著。

  那刁奴見有人出來,懶得與老僧費口舌,將他蠻橫地當胸一推,不管不顧帶人闖了進去。

  藺知柔忙上前將他攙扶到廊下,好在庭中是泥地,這一下並未傷筋動骨。

  七八個壯漢呼啦啦一擁而入,徑直就往人屋子裏闖,關緊門的也沒用,抬腳便踹。

  進了屋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人往外一搡,後腳就將行李扔了出來,一邊扔一邊不耐煩道:“趕緊離開!此地我家主人包下了!”

  趙四郎這會兒也不能再裝睡了,識趣地背起行囊打開門,一把拽過外甥女,低聲道:“咱們趕緊出去。”

  留宿此地的大多是進山禮佛的香客,以老弱婦孺居多,哪裏見過這陣勢,俱都噤若寒蟬,收拾行李打算走人。

  惟獨一個文弱的年輕人氣不過,忿然道:“我等先來,爾等後到,便是要我們相讓,也該以禮相求,如此賊人行徑,是何道理?”

  那群手力哄然大笑,紅臉膛走到書生跟前:“想知是何道理?”

  話音剛落,他突然一抬腿,當胸一腳將士子踹翻在地:“這就是道理!”

  說罷又搶過那士子的背囊,將裏麵的書卷筆墨統統扔進汙泥裏來回踩踏。

  士子顧不上痛,連滾帶爬地衝上前去,將卷軸從泥水中扒出來抱在懷裏,氣得嘴唇直哆嗦:“爾等豈可如此!豈可如此!”

  藺知柔看著這一幕,不自覺地咬緊牙關,後背緊緊繃住,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什麽都做不了。

  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趁著別人不注意,拾起一卷書,用衣袖胡亂擦兩下,交還給那年輕人。

  這個世界有太多不平事,她太弱小,自身都難保,站出來不過是以卵擊石。

  雖然心裏清楚明白,可恥辱的感覺仍舊像這連天的雨水一樣劈頭蓋臉地砸向她,仿佛要砸彎她的脊梁。

  手力們嘻笑一番,不再理會那書生,一邊往外趕人,一邊將門外數輛牛車、馬車迎進來。

  車上下來許多十幾個清秀的童仆和美貌的侍婢,有的舉著步障,有的提著箱籠,有的擔著什物器皿,甚至還有扛著坐床、隱幾的,這陣仗不像是來避雨,倒像是要舉家搬來住上幾年。

  趙四郎和藺知柔肩扛手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冒雨在亂糟糟的人群中找到車夫,三人一起往畜棚趕。

  車夫將驢牽出來,藺知柔正要上車,一輛闊大華麗的馬車擦著她的肩頭慢慢駛過,她不經意回了個頭,卻見有人撩著車帷,正從車窗中居高臨下地盯著她。

  “慢著!”那人一開口,是個少年人的聲音。

  輿人趕緊勒住韁繩,高大健碩的大宛馬抬起前足長嘶一聲。

  藺知柔頭皮一麻,趕緊往車裏鑽,那少年卻道:“小孩兒,你別走!說的就是你!”一邊說一邊掀開車帷就要往下跳。

  一群侍婢慌了神,立即蜂擁而上,打傘的,拿大氅的,扶他下車的,給他腳下墊油布的,舉著畫障遮他形貌的……那排場恐怕皇帝見了都要自歎弗如。

  藺知柔最怕的就是這類高門大戶的孩子,大人縱使再怎麽飛揚跋扈,總還講點邏輯,有個緣由,顧忌些臉麵。

  而這種中二病熊孩子發起瘋來完全沒有道理可講,搞起破壞毀天滅地,偏偏無論闖了什麽禍都有家裏的熊大人撐腰和善後。

  遇上就是天災,吃虧都靠自己消化。

  見小主人一發話,那群手力和奴仆立即呼啦啦擁上前,將他們的小驢車團團圍了起來。

  車夫嚇得忙將藺知柔拽下車,剩下的錢也不要了,與他們撇清幹係,牽著驢飛速離開了普通院。

  趙四郎還算見過風浪,雖然嚇得臉煞白,勉強站直了身子:“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那少年磨磨蹭蹭,半天終於由婢子扶著下了車,一路踩著墊腳的油氈走到他們跟前,露出真容來。

  少年越莫十三四歲,穿著一身寶相花織錦袴褶,足蹬紅地描金小皮靴,生得高挑頎長,模樣倒還算周正,就是渾身散發著熊熊的氣場。

  他在甥舅倆跟前站定,拿鼻孔對著趙四郎:“你是他何人?”

  趙四郎不明就裏,不過還是迫於豪奴們的淫威答道:“我是他阿舅。”

  “那便做得主了,”少年歪嘴一笑,轉向藺知柔,“小孩兒,你可識字?”

  藺知柔一猜就沒好事,趕緊搖頭:“不識。”

  “啊……”少年似乎有些遺憾,隨即又高興起來,“無妨,慢慢學就是了。”

  趙四郎還沒鬧明白這少年究竟要做什麽,藺知柔卻已經隱隱猜到了,隻覺荒謬無比。

  那少年果然轉向趙四郎:“我缺個書僮,看你外甥挺順眼,將他賣與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