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504
  少年旋即發覺自己問得無禮,忙作揖道:“小郎莫見怪,在下見此書跡不凡,故而有此一問。”

  藺知柔讀的正是那卷竹軸卷子,她如實答道:“足下多禮,此行卷是我偶得自一舊書肆,蒙足下喜愛,請以此物奉之。”反正她已經背熟了。

  少年略一躊躇便道:“在下豈可奪人所好,此卷並非行卷,實屬難得,還望小郎惜之。”說著又是一揖,這一揖倒是比先前懇切多了。

  藺知柔心中疑惑,但人家不說,她也不好打探,便也鄭重還了一揖。

  這時旁邊船艙中傳來兩聲輕輕的咳嗽,少年立即道:“家師還等著燈火,請恕在下不便久留。”

  說完便七手八腳地扒著船舷翻回自家船上,忙亂中險些又將燭火弄熄,以手遮護著,好容易才安全地帶回船艙裏。

  藺知柔看著旁邊的小舟漸漸亮起,隱隱綽綽的人影落在油布船篷上。雖然隻是個模糊的側影,她卻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一直讀到夜深,燈油即將燃盡,藺知柔方才收起卷子,回首一望,那葉小舟仍舊亮著,人影隨著燈火搖曳輕輕晃動。

  在這夜船上守著孤燈苦讀,大約也是個即將赴考的舉子吧。

  藺知柔按下無謂的好奇心,提著燈回到船艙中躺下。

  不時有夜航船從旁經過,櫓聲咿軋,水聲嘩然,不知不覺將她送入了夢鄉。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藺知柔鑽出船艙一看,昨夜那葉小舟早已沒了蹤影,她便把這事拋在了腦後。

  餘下的航程順風順水,一行人於第三日晌午抵達江寧城,卸貨、雇車、裝貨、交驗過所,一應事務妥當辦完,又耗費了大半個時辰。

  趙四郎看看日影,對外甥女道:“靈穀寺在城東,沒個半日到不了,今日是趕不及了,咱們先在城裏找家客舍落腳,阿舅去寄附鋪將貨存了,明日一早再入山,你看如何?”

  趙四郎一路將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條,藺知柔自然沒有意見:“全憑阿舅做主。”

  趙四郎便讓車夫將他們送往常住的邸店。

  這回雇的是板車,沒有車廂,藺知柔屈膝坐在車上,在一寸寸西斜的陽光中打量這座煊赫一時的都城。

  曾經的瓊樓金闕已在隋軍滅陳時夷為平地,六朝金粉付諸煙雲。如今的江寧城是在廢墟上新建的,秦淮河依舊靜靜流淌,舊夢已無跡可尋了。

  小金失望地皺皺鼻子:“這就是江寧嗎?比咱們揚州城可差遠啦!”

  不多時,到得邸店,藺知柔和小金一落腳便向店主討了熱水,洗去一路風塵,換了身潔淨衣裳,這才出去用飯。

  趙四郎已在屋外等候多時,神情有些不耐煩,不過並未多說什麽,隻催促他們去吃飯。

  邸店的夥食十分敷衍,藺知柔連日勞累,也沒什麽胃口,隻胡亂扒了兩口。

  趙四郎也撂下了筷子,站起身道:“你們也乏了,早些睡。”

  藺知柔見他頭臉幹淨,裝束齊整,換了個與白日不同的軟腳襆頭,腰間還佩了個香囊,心裏一動,試探道:“阿舅可是要出去?”

  趙四郎不防她有此一問,愣了愣,搔搔鼻子:“阿舅還要出去見個客人,深夜才回,你莫等我。”

  藺知柔道了聲好,看著趙四郎匆匆離去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這才對小金道:“你先回房睡,我突然想起件急事要同阿舅商量,去去就回。”

  說著便疾步追了上去。

  江寧城內沒有嚴格的宵禁,暮鼓已敲過,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和車馬。

  藺知柔個子矮,小巧靈活,在行人車馬間穿梭,倒也不容易被發現。

  她一邊緊盯著四舅,一邊分出心神默記來路,一直走了大約兩三個裏坊,趙四郎終於轉進一道坊門。

  每座城都有秦樓楚館聚集的裏坊,比如赫赫有名的長安平康坊。江寧也不例外,然而此處不聞管弦絲竹聲,出入的也都是尋常百姓,不像是專做此類營生的地方。

  藺知柔提心吊膽地跟在後頭。

  趙四郎轉進一條曲巷,在巷尾的一扇小門前停住腳步,突然回頭。

  藺知柔趕忙閃身藏到槐樹背後。

  趙四郎做夢也想不到年僅十一歲的外甥女會跟蹤他,左顧右盼也隻是因為生性謹慎。

  他四下裏張望了一番,沒發現異常,這才拔簪扣門。

  牆裏的犬兒察覺有人,吠叫起來,趙四郎小聲道:“阿福,是我——”話音未落那狗便息了聲。

  不一會兒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有人舉燈照了照,驚呼:“郎君如何來了?”卻是個蒼老的女聲。

  “有些事,”趙四郎顯然不欲與她廢話,“娘子歇下了麽?”一邊說一邊閃身進了院子,將門掩好。

  不一會兒,牆裏傳出一聲嬌嗔:“我這裏哪有酒?同你的好夫人討去!”

  趙四郎哄道:“我夫人不就是你麽!”

  那老嫗也幫襯他:“可不是?郎君給娘子置這好大宅院,還不當你是正頭夫人?”

  藺知柔頗感意外,那天在櫃房聽到隻言片語,她便猜到趙四郎在江寧城裏有情人,卻沒料到他能從趙老翁眼皮子底下弄出錢來置外宅。

  藺知柔暗暗記下這宅院的位置,趁著天色還未黑透,疾步回了邸店。

  第二日晨鍾一響,藺知柔便跟著四舅向城南的靈穀寺進發,留小金留在邸店等消息,順便看著行裝,如此一來隻需雇一輛車便夠了。

  趙四郎眼下烏青,哈欠連天,一上車便無精打采地靠在車廂壁上。

  “阿舅氣色不佳,是邸店的床睡不慣麽?”藺知柔問道。

  “阿舅年紀大了,覺淺認床。”趙四郎又打了個哈欠。

  藺知柔不再說下去,免得惹他起疑,手裏雖握有把柄,可她畢竟是小輩,還是得由趙氏來交涉。

  她昨夜回去又看了一個時辰書,此時也有些困倦,便閉上眼睛休憩。

  出了城,驢車在平坦的官道上行了一個多時辰,轉入崎嶇的山道,驢跑不起來,車速便與步行相差無幾,甚至還更慢一些。

  藺知柔在車上坐得悶了,腿腳發麻,便叫車夫稍停,跳下車步行。

  晨霧將散未散,草葉上露水未幹,走了一小段路,褲腿就被露水洇濕了,不過她不以為意,深吸了一口氣,晨風帶著草木和新泥的清香,連驢子身上的氣味都不那麽惹人厭了。

  江南的山水秀麗,山勢平緩,連起伏都是婉約的。

  靈穀寺在梅花峰上,需走三十裏山路,藺知柔累了便上車坐一會兒,休息夠了便下車走一陣,如此走走停停,倒也十分愜意。

  日頭逐漸升高,山道上逐漸能看到香客的身影。

  不過靈穀寺隱於蔣山深處,又不像別的寺那樣每月辦俗講招攬香客,前來禮佛的人不多,山門前也見不到多少車馬。

  甥舅倆在門前下了車,對知客僧道明來意。

  知客僧從趙四郎手中接過高縣令的薦書,看了看又交還於他,為難道:“兩位檀越來得著實不巧,阿師受京都薦福寺之邀,前去坐夏,三日前已啟程了。”

  趙四郎不知所措,一個勁道:“怎生如此不巧!我等來一趟不易,有勞小師傅想想法子!”

  藺知柔也很失望,不過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她向那僧人行了個禮:“敢問阿師,寶刹中可還有別的和尚授業?”

  知客僧想了想道:“寺中亦有禪師教授蒙學。”

  “可否勞煩阿師引路?”

  “兩位檀越請隨小僧來。”

  舅甥倆跟著知客僧走入寺內,經過佛塔,繞過佛堂,穿過廊廡,來到寺後的禪院。

  還未走到門口,便聽見牆內傳出朗朗讀書聲。藺知柔側耳傾聽,認出那是母親常誦的《大光明經》。

  知客僧在門前停下,合掌行禮:“兩位檀越稍候,容小僧前去通稟一聲。”

  不一會兒,一個年可三十的方臉和尚跟著那知客僧一同出來了。

  “這是慧覺禪師。”知客僧向他們介紹

  禪師行單掌道:“阿師遠遊,寺學課業一概由小僧教授,兩位檀越有何見教?”

  趙四郎對讀書之事不甚了解,對外甥女道:“七郎自己同禪師說罷。”

  “見過阿師,”藺知柔入鄉隨俗行個佛禮,“敢問阿師,貴學所授何經?”

  禪師道:“佛經有《般若經》、《金剛經》、《大光明經》、《妙法蓮華經》等諸部,亦有儒家《論語》與《孝經》。”

  神童舉不考佛經,學它全無用處,《論語》、《孝經》倒是必考書目,可這兩部儒經藺知柔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不知阿師這裏能否學作詩賦?”藺知柔問道。

  禪師搖搖頭:“檀越見諒,寺主不在,這些卻是無人能教。”

  藺知柔點點頭:“多謝阿師。”

  僧人讀書習字的雖多,能吟詩作賦,與文人唱答應和的高水平和尚卻是鳳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

  靈穀寺的本寂禪師便是遠近聞名的詩僧,隻可惜去了京師。

  從靈穀寺中出來已過了午時,甥舅兩人找到山門外等候的驢車,情緒低落,都沒什麽胃口。

  趙四郎看看車上原封不動的五匹絹:“這禪師也是,何處不能坐夏,偏要跑到京師去!這叫我們如何是好!”

  藺知柔心情比他還差,州府複試近在眼前,路上一來一回白白耽擱許多天不說,拜師的事還沒個著落。

  可事情已經發生,焦急也於事無補,隻能先下山再從長計議。

  她看了眼天上濃雲:“阿舅,這天色看起來似要下雨,咱們盡快下山再說罷。”

  江寧城通往靈穀寺有兩條道,他們上山走的是東道,下山走的卻是西道。

  山中天色陰晴不定,驢車剛行出十裏不到,濃雲蔽日,鬆風呼嘯,不多時連珠般的雨點便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