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253
  回到趙家,藺知柔將方才買來的行卷收入書卷帙中,又將墨粉和麻紙並一方哥哥送的小石硯收入竹笥中,便去趙氏的屋子。

  堂屋裏也是一派忙碌景象,地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個打開的箱籠,趙氏和常嬤嬤正開箱倒櫃地將衣裳、書卷等物往裏填。

  趙氏原本蹲在地下,見到女兒,扶著腰站起身:“我與你外翁商量過了,明日讓嬤嬤隨你一同去江寧。”

  “嬤嬤走了阿娘和阿兄怎麽辦?”藺知柔反對,“讓小金隨我同去便是。”

  “小金自己都是個半大孩子,遇上事能頂什麽用?還是得有個老成持重的人同去阿娘才放心。”

  藺知柔知道趙氏固執,與她爭執無益,便說:“尚不知靈穀寺中是何規矩,不如先帶了小金去,若是那裏不許帶下人,也省得嬤嬤來回奔波,若是可以,再叫嬤嬤來不遲。”

  趙氏有些遲疑,藺知柔又道:“阿兄病還未痊,正需照顧,阿娘一個人怎麽行?讓嬤嬤留下我也放心。左右我一路有阿舅照應著,不礙事的。”

  趙氏聽她說得入情入理,這才勉強點頭。

  這時藺七郎午睡醒了,也不吵鬧,也不喊人,自家不聲不響地從床上爬了下來,也不穿外衣,趿了鞋便朝她跑來:“阿妹,阿妹……”

  常嬤嬤嚇得趕緊拿衣服與他穿好:“小郎醒了怎麽也不叫嬤嬤?”

  藺遙一聽別人問他什麽便皺著眉冥思苦想,趙氏忙上前撫他眉心:“莫想了。”

  藺遙注意到地上的箱籠,蹲下身好奇地打量了一番,突然伸手拿出一卷《春秋公羊傳》:“阿客……阿客的……”

  趙氏從他手中抽回書:“阿客用不著了,與了阿妹好不好?”

  藺遙垂眸看向自己空空的手,耷拉著嘴角,嘴唇抖了抖,似乎快要哭了,但還是點點頭:“與阿妹,好……”

  “好孩子。”趙氏噙著淚摸摸兒子的頭頂,把書卷放回箱子裏。

  藺知柔咬了咬唇,將那卷經書重又拿出來給藺遙:“阿兄,我已有了,這是你的,阿娘錯拿了。”

  藺遙將信將疑地接過,倒底是將書緊緊摟在懷裏,羞澀地笑起來:“阿娘錯了,是阿客的。”

  趙氏看著一雙兒女,嘴唇動了動,終究是沒說什麽,背轉過身道:“我再去西屋尋兩身替換衣裳。”

  常嬤嬤去了東廚,屋子裏就剩下兄妹倆。藺遙把書放在席子上,想去解繩子,卻不知道怎麽才能解開。

  “阿兄可是要看書?”藺知柔問。

  藺遙點點頭。

  藺知柔替他解開繩子,幫他展開卷軸。

  藺遙趴在席子上,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認了半天,苦惱地搖了搖頭,他阿娘總說他得病前的事,可他聽得一知半解,更想不明白。

  他隻是看到書和文墨便覺親切熟悉,哪怕不記得那些字,隻看著也是歡喜的。

  “阿兄,你想讀書麽?”藺知柔問。

  藺遙點點頭。

  “我要出去幾日,待我回來教你好不好?”

  藺遙的雙眼倏地一亮:“當真?”

  “阿兄以前教我 ‘言必行,行必果’,我一直牢牢記在心裏呢。”

  “阿妹,不教,教不……”

  他的話支離破碎,可藺知柔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難過以後教不了自己了。

  “不礙事,”藺知柔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往後我教阿兄。”往後換我護著你。

  第二日破曉,晨鍾未鳴,天光熹微,藺知柔和小金主仆倆已經梳洗穿戴停當。

  不一會兒,四房的仆人到了,幫著他們將箱籠行裝搬到大門口,抬上板車用麻繩捆紮得結結實實。

  趙氏與常嬤嬤自有一番叮嚀,千萬個不舍,灑了一回淚,倒是藺知柔笑著安慰她。

  趙氏把掛在肘彎的小布囊與她斜挎在肩上:“阿金的背囊裏有水囊和麻胡餅,餓了與她要來吃,書囊收好,莫丟了。”

  說著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阿娘逢了根金簪子在夾層裏,以防萬一,無事莫叫人知曉……”

  趙四郎已站在車旁等了半天,笑著催促道:“有我同去你怕什麽?”

  常嬤嬤忙道:“是啊,四郎常去江寧,那條道是走老了的。”

  趙氏這才讓女兒和小金登車:“千萬跟好你阿舅啊……”

  話還未說完,趕車人便揚起了鞭,驢車轔轔地駛出了曲巷,留下兩個婦人久久佇立凝望,直到影子匯入遠處熙熙攘攘的街衢,再也看不見。

  從揚州到江寧,陸路加上水路總共大約兩百裏,加上他們帶了重貨車船都走不快,路上得耗費兩三天時間。

  他們出發時分了三輛車,趙四郎與鋪子裏的手力共乘一輛騾車,藺知柔則和小金乘一輛小驢車。

  車廂狹小憋悶,沒有座椅,側麵也不開窗,賃來的車自然也不會十分潔淨。

  藺知柔和小金席地而坐,鼻端充斥著牲畜的氣味。這也罷了,遇上道路崎嶇一些,車便顛得人渾身的骨頭幾乎散架。

  藺知柔上輩子去異鄉讀大學,選的總是最便宜的火車,甚至站過近十個小時,可比起古代的驢車馬車還是舒服多了。

  小金是趙家的婢子,從未出過遠門,起初還有些新奇,不到一個時辰便欲哭無淚,用袖子遮著口鼻,不住地問:“怎麽還沒到啊?”

  藺知柔安慰她:“一會兒換了船就舒服多了。”

  “小郎從吳縣到揚州也是坐船麽?”小金還沒坐過江船,又好奇起來。

  “船和車都坐的。”

  “吳縣比江寧還遠罷?”

  藺知柔“嗯”了聲:“稍遠一些。”

  小金想了一會兒,又道:“那長安是不是很遠?”

  “是啊,路上需幾個月,十一月考試,最晚仲夏就得啟程了。”藺知柔一邊說一邊取出在市坊買的行卷之一。

  小金連連咋舌,一想到時候八成還是自己陪著,幾乎暈厥過去。

  說話間驢車出了城,行至一段平坦的驛道,藺知柔伸腿將車帷挑開一點,靠在車壁上,借著光讀行卷。

  這些士子為了吸引貴人的注意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除了正經詩賦以外,誌怪傳奇也是個極受歡迎的題材。

  藺知柔手上這卷就有兩則狐狸精的故事,作者的詩文乏善可陳,小故事倒是寫得有滋有味,正可解旅途乏悶。

  藺知柔一邊讀,一邊用白話說給小金聽,小金也講了幾個從鄉間老嫗處聽來的神怪故事,中間下車活動了下筋骨,就著清水吃了些胡餅,不知不覺半日消磨過去,車已行至揚子津。

  下了車,藺知柔放眼望去,隻見江麵上舳艫相屬,帆檣林立,一直延伸向浩渺的天際,竟是望不到邊。

  揚州城的官河上舟船也多,可那畢竟是城中的內河,與廣袤的江麵不可同日而語。

  小金手搭涼棚踮著腳張望,連連驚歎:“這得有多少船呐!”

  不一時,趙四郎找好了船,與車夫會了帳,叫船工與手力將貨物和行裝卸下,搬運到船上。待一切準備停當,登船劃棹,日頭已偏西了。

  坐船果然舒服多了,江上風平浪靜,落日映紅水麵,不時有歸鳥從天邊飛過。

  藺知柔坐在船尾,目送夕陽沒入深紫色的山影中,江麵上暮色四起。

  船娘支起爐子,將現釣的魚刮鱗去髒,在江水中漂去血水,投入鑊子中的滾水裏,撇入麵片,灑點鹽,就是一鍋鮮美無比的魚湯水引餅。

  舅甥一行人忙著趕路吃了一天幹餅子,聞著魚香都是食指大動,船娘招呼幾位客人同食,便也沒有多加推拒。

  吃完夜飯,周遭已徹底黑了,鐮刀似的弦月懸在江上,四下櫓聲漸稀,舟人停棹,矮身走進船艙問道:“阿郎,前邊兩裏外就是白沙州,今夜泊在此地?”

  趙四郎點頭:“老丈作主便是。”

  舟人將船駛到一片泊滿船隻的水域停靠下來。藺知柔遙望來時路,隻見對岸瓜洲樓宇依稀,燈火如螢。

  趙四郎習慣早睡,天一擦黑就犯困,強撐到泊下船,自在船艙中合衣睡下了。

  藺知柔沒有睡意,見小金強打精神支撐著,便打發她也去睡了,獨自提了盞油燈到船頭,捧一卷左傳細讀。

  守夜的船工見了不免奇道:“這小郎君忒用功,將來必是要中進士的。”

  “阿伯說笑了。”

  正說著,隻覺船身輕輕一晃,藺知柔回頭,見有人扣他們船舷。

  藺知柔正疑有賊,卻聽那人道:“小郎,可否與你借個火?”是個少年人的聲音。

  藺知柔看了眼他們的船,隻見是一葉小舟,至多能容兩三個人,想來不是打劫,便點頭道:“閣下請便。”

  那少年手腳並用地翻過船舷,作揖道:“家師夜讀,不防燭火叫風吹熄,多謝小郎君相助。”說著將蠟燭芯湊到油燈火焰上。

  藺知柔借著燭火一瞥,隻見那少年郎年約十四五,姿容秀美,舉止有禮,神情卻難掩倨傲,倒不像尋常門戶出來的。

  少年借得了火,道了謝,目光不經意落在攤開的書卷上,詫異道:“這卷子是從何處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