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修)
作者:寫離聲      更新:2021-03-03 04:04      字數:3475
  當夜,四舅母江氏把一出鬧劇當笑話說給晚歸的趙四郎聽,末了道:“曹氏也不怕丟人,與個小輩斤斤計較便罷了,竟還空口白牙地編瞎話。”

  趙四郎凡事往深裏想,加上這幾日外甥女的表現看在眼裏,便有些沉吟:“二嫂人是貪鄙些,倒不像是會砌詞誣人的。”

  江氏白他一眼,酸道:“那潑婦的心長在自家肚裏,偏你是她知己?”

  趙四郎賭神罰咒地哄了半日,江氏才緩和了臉色:“我看你那外甥女隨了她阿娘,叫人欺到頭上也隻知道哭。”

  趙四郎不欲與妻子多言:“左右是別人屋裏的事,你莫摻合便是。”

  這時北邊倒房裏傳來一聲小兒的啼哭,略微嘶啞,在靜夜裏尤為淒然。

  江氏嫌惡地捂住耳朵,著惱道:“成日裏就知道哭!頭都叫這小兒哭漲了!明日叫你阿妹領回去了事!”

  趙四郎正要應承,目光一閃,突然改了主意:“你好生照顧這孩子,外甥……將來指不定有大造化。”

  第二日,藺知柔裝扮成男童,跟著四舅去市坊置辦行裝。

  是日晴明,十裏長街春風和軟,車掛轊,人摩肩,風過處杏花如雪,霎時又被馬蹄踏作香塵陌陌。

  趙家距離市坊不遠,舅甥倆沒有騎驢套車,沿著柳絮紛飛的河堤行走。

  河中船舳如織,兩岸歌樓紅袖招展,管弦笙歌隨流逐水,目之所及一派繁華紅塵景象。

  “七郎在揚州居住兩年,倒是難得見你出門。”趙四郎生性謹慎,在外便權當外甥女作外甥。

  藺知柔點頭:“阿娘喜靜,阿耶又經年在外,我們在吳縣時也不常外出,隻是逢年過節出去走走。”

  藺知柔在趙家住了近兩年,可同這個四舅沒怎麽說過話,大約隻比陌生人強些。

  趙四郎沒話找話,藺知柔卻是惜字如金,有問必答,規矩紋絲不錯,卻一個字也不肯多說。兩坊距離還沒走完,舅甥倆已經把能說的話題全說完了。

  看到市坊門,趙四郎總算鬆了一口氣,從隨身帶的布囊中拿出一串錢來:“阿舅先去趟鋪子,文墨鋪和書肆都在丁未行,你先四處逛逛,挑幾卷書,半個時辰之後你到行首的賈家書肆等著,我來尋你。”

  藺知柔接過銅錢,估摸著大約有一百枚上下,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她謝過四舅,向著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揚州地處長江與運河的交匯處,是南方客商貨物北上的要津,市坊之富盛足可媲美帝京長安與東都洛陽。

  整個市坊分作一百八十行,兩千多家鋪肆鱗次櫛比,叫賣聲南腔北調,不絕於耳。

  藺知柔一路行一路四顧,不知不覺已到了丁未行。

  行首的店肆地段好,要價自然也貴,藺知柔走馬觀花,並未多作停留,往裏走了一段,這才在一家門麵窄小的書肆前駐足。

  店內沒有其他客人,店主人閑坐門邊,見了她起身招呼:“小郎君請進,小店有新印的五經正義,書跡端秀,保證無一錯漏。”

  藺知柔步入店內,隻見店堂局促,沿牆全是架子,上麵擠擠挨挨堆滿了書卷,有成秩的,函裝的,也有零散的卷子。紙的,帛的,甚至竹簡,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卷軸上用絲繩掛著各種顏色質地的簽子,上題書名。

  藺知柔大略掃了一眼,鋪子裏最顯眼的地方擺著銷路最廣的的雕版印刷儒家五經和佛經,較少見的文集和詩集都是手抄書。

  手抄書沒卷不下五百文,昂貴奢侈,藺知柔身上隻有區區一百文,印製書也隻能買一卷。

  藺知柔挑挑揀揀,拿起一卷標價六百文的建安詩集擱在一旁。

  她不急著會帳,卻蹲下身研究最下層架子上的書卷,這些書卷蒙了層薄灰,大多裝幀寒酸,有些甚至連卷軸都沒有。

  “下頭都是京城來的舊行卷,一律二十文一卷,小郎君若是喜歡,買兩卷再加贈一卷。小郎君可知道行卷?”

  藺知柔點點頭,但凡對本朝科舉有所了解,對行卷都不會陌生。

  其時的科舉不糊名,不謄錄,托關係走後門都是常規操作。

  為了提升知名度,舉子會將自己最得意的詩文製成卷軸,在考前向京師的達官貴人、文壇領袖投獻,若是有幸得到青睞,便能聲名大噪,中舉的希望也隨之倍增。

  因此舉子行卷時往往使出渾身解數,但求貴人一顧,可惜貴人少,舉子多,大部分卷子都到不了貴人案前,直接被奴仆婢子拿去賣了,充作“脂燭之費”。

  其中有一部分便流落到了全國各地的書肆裏。

  藺知柔隨意揀了一卷展開,掃了眼卷首詩便知不佳——若是這些作者得中進士,行卷的價格必然也水漲船高,肯定不會清倉大甩賣統統二十文,還買二送一。

  如是反複,幾乎將一架行卷都看了個遍,也隻挑出兩卷差強人意的。

  一旁的店主人著實有些不耐煩,可看在賣出新書的份上也就不與她計較了。

  藺知柔也挑得乏了,正打算隨便揀一本了事,一卷竹軸卷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輕輕展開,清雋的書跡便已令她驚豔,再一讀卷首詩,更覺氣象不俗,她雖然不會作詩,卻能看出大概的好壞,連忙小心翼翼地卷起捆紮妥當。

  挑完了卷子,藺知柔站起身敲敲酸麻的腿,將建安詩集放回原處,抱著行卷走到門口,數出四十文給店主人,店主傻了眼,買二贈一原是看在賣出手抄書的份上,可這小兒自始至終未曾說過要買,他也隻能認栽了。

  藺知柔前世窮困潦倒過,受過的白眼比喝過的白開水還多,絲毫沒有一般人的羞慚情緒,夾著行卷,在店主如刀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她四處轉了轉,用餘下的錢買了些墨粉和竹麻紙,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去行首的書肆等四舅。

  趙四郎遲遲不來,藺知柔怕兩人走岔,便耐心在原地等著,展開方才買的行卷細細讀起來。

  店主見她年少好學,又生得秀雅,好心與了她一張小胡床,讓她坐於店門邊,還給了她一碗茶湯解渴。

  約莫過了半刻鍾,趙四郎方才趕到,一邊以袖子掖著額頭上的汗一邊疾步走來。

  他身後跟著個兩個著短褐履草鞋的車夫,各自趕著驢車,一輛是坐人的,罩著青布,另一輛是運貨的板車,上麵已堆了包著布紮成捆的貨物,散發著濃濃的藥味。

  “才歸置完捎去江寧的貨,正要走,誰知鋪子裏來了個相熟的客人,扯著我說了好一通話,不好撂下人家,實在是……等急了罷?”趙四郎解釋。

  藺知柔已將一卷行卷從頭至尾細細看過一遍,不慌不忙地卷起來,對趙四郎笑道:“阿舅正事要緊,外甥在此也可讀書,不礙事。”邊說邊起身,將方才買的東西放在車上,隻留了那卷驚才絕豔的竹軸行卷,珍而重之地拿著。

  舅甥倆沿著坊前的通道走了百來步,趙四郎停下腳步道:“方才叫那客人耽擱了,阿舅沒來得及去櫃坊辦事,你且在此稍等片刻。”

  櫃坊又稱寄附鋪,最初是供人存放錢財的地方,後來又逐漸發展出票據和借貸業務,可以說是古代銀行的雛形。趙家的一部分本錢便存放在櫃坊中。

  藺知柔想了想道:“我還從未見過櫃坊是何模樣,可否隨阿舅見識一下?”

  趙四郎目光飄忽:“有何好看的,與尋常鋪子沒什麽不同。”

  見她麵露失望,踟躇片刻,改口道:“你要看便隨我一起去罷。”

  市坊鋪肆林立,櫃坊也不止一家,長街兩旁一字排開,少說也有四五十家。

  趙四郎領著外甥女走了半晌,在一爿窄小店麵前停下:“就是此處了。”

  藺知柔往裏一張望,確實與一般店肆沒什麽不同,隻不過靠牆放置的不是敞開的貨架,而是帶鎖的高櫥。

  若不是方才見趙四郎神色有異,她才懶得走那麽多路來瞧這個稀罕。

  櫃房裏隻有一個著白衣戴白紗帽的男子,年歲與趙四郎相當,一見他便上前作揖寒暄,顯然很是熟稔。

  趙四郎從袖子裏拿出趙老翁給的竹牌:“勞駕王兄,與我取十匹大練,五十貫文,十匹絹,老規矩,記五匹。”

  男子取鑰匙開櫥,一邊隨口問道:“四郎此次是往哪裏去?”

  趙四郎看了眼外甥女,猶豫道:“江寧……”

  “這不是上個月才去過麽?”那男子露出了然的神情,笑著拍拍他的肩,“老弟膽兒肥了,不怕你家那母大蟲打上門去?”

  “瞎說什麽!”趙四郎心虛第朝門外看了眼,隻見外甥女正全神貫注打量斜對麵對麵胡人鋪子裏的白猧子,一顆心才落回肚子裏。

  藺知柔看似心不在焉,其實聽得分明,她有個成年人的靈魂,自然聽得懂言外之意。

  她這四舅看似老實本分,竟也藏著秘密,實在是人不可貌相。

  藺知柔收回目光,看了眼裝滿貨物的驢車,這一日還真是滿載而歸,收獲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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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今天發晚了。剛剛在存稿箱裏修改結果閃退,又從頭到尾修了一遍。

  *猧子:長毛寵物狗,有點像京巴

  *胡床:折疊凳

  唐代的家具還是以矮的為主,種類不多,凡是平台型的可以統稱為床,比如眠床(睡覺的)、坐床(坐的)、食床(放食物的)、茶床(放茶具的)

  *唐代科舉不糊名,主試官的親朋好友還能參與名次評定,看起來不太公平,但是整個過程比較公開,全社會都盯著,選出的人太離譜也會受到群嘲。

  行卷是唐代科舉一大特色,等女主行卷的時候再具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