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九)
作者:山海可移      更新:2021-03-01 18:06      字數:3646
  鬥篷男子走後,吳非的情緒也漸漸穩定下來,這時候老管家又來了。

  老管家急匆匆走進院中,還未走到書房門口便喊道,“大人,公子回來了,說是想見您呢!”語氣中有些感動,還有些興奮。

  吳非正站在桌案前,打算收起方才畫好的畫,聽老管家他的話,微微一頓。抬起頭來,瞧見老管家已經走進了書房。

  “他想見我?”瞧著微微喘氣的老管家,吳非問道,眼中染著幾分不信。

  “是。”老管家點點頭,又微微遲疑,“不過……公子他似乎有些喝醉了,但,但也沒有醉得那麽厲害……”說到這裏,停頓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說下去。

  公子上次就是因為喝醉酒被大人說了幾句,他們父子倆因此吵了一架,公子也因此一氣之下一直住在別院,不願回家來住。如今公子好不容易回來了,卻是醉著酒回來的,這……真不知他此刻過來書房找大人是對的還是錯的?

  老管家抬起頭來,看向吳非,發現他臉上果然已經明顯有了慍色,又連忙說道,“老奴原本是打算讓人帶公子回房休息的,但公子他一進門便嚷著要見您,我們們怎麽勸,他都不願意回房。老奴想著,公子或許有什麽重要什麽事情找您,這才鬥膽過來找您……”說著,聲音漸漸弱下去,因為他瞧見吳非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果不其然,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吳非打斷了。隻聽吳非冷笑一聲,不耐道,“一個醉鬼能有什麽重要事情!”說完,不再瞧著管家了,隻是在身後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拿起桌麵左上角放著一本遊記便翻閱了起來。

  顯然,他寧願看遊記,也不願再多聽說一句關於吳言之事。

  思及此,老管家心頭微微發涼。心道,大人對公子到底還是有些狠心,就好像不是親生的一樣……可是公子雖然不是他心愛女子所生的孩子,但好歹也是他的血脈啊,更何況,他就公子這麽一個獨子啊。

  可憐的公子一出生便沒了母親,他同父親之間的感情又如此疏遠……唉……這可如何是好?

  原本還想著,公子好不容易回來了,他在中間周旋,先化解了上次他們父子二人上次爭吵的矛盾……但如今看大人這模樣是上次怒氣還未消,如今又添了新的怒氣。他果然還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老管家心中一陣陣感歎,又深深的看吳非一眼,見他已經開始翻開遊記在認真閱讀,隻好無聲搖搖頭,便轉身離開。

  “記得讓廚房給他煮碗醒酒湯。”

  老管家腳步剛要跨出門檻,身後卻又傳來了吳非的聲音,他瞬間停下腳步。臉上瞬間多了一絲笑容,老管家轉過身來,又有些激動道,“是是是,老奴這就讓廚房去煮!”說完看著吳非,希望再從他口中聽見別的話。

  但是他失敗了。

  吳非隻靜靜在桌案前認真看他的遊記,頭都沒有抬起來,仿佛方才那句交代的話不是出自他的口。

  ……

  吳言醒來,已經是翌日晌午。

  更讓他吃驚的是,他此刻竟是躺在自己的房間裏——哦,不對,不能這說,應該說:他此刻竟躺在吳府正宅的他的房間裏?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努力想了想,隻覺得頭痛欲裂,他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腦海裏隱隱想起了昨兒的一些片段。

  昨晚他從外麵回到別院時,下人同他說嫣紅已經離開。他的心當時狠狠的痛了一下,繼而似被人忽然撕開一個缺口一般,難受得讓他險些當場窒息……

  嫣紅還是走了。

  他知道,他是如何都攔不了嫣紅的。

  她報仇的決心那麽堅定,他是如何都攔不了她的。

  他想,從今往後,她仍做她的花滿樓花魁。而他,卻無法再繼續做花滿樓那沒心沒肺的酒客了……

  為何他是吳非的兒子呢?

  為何他又要遇見嫣紅?

  昨晚頹敗的想了許多,也在不知不覺中喝了許多悶酒,喝到最後他竟是自己跑回家來了?

  思及此,吳言不由得坐在床上苦笑起來。

  跑回家來做什麽?

  自己送上門來挨罵來了?

  起身,洗漱一番,想了想,吳言便還是打算去見一見自己那許久未見的父親。

  吳非似料到吳言會來見他一般,也沒有多意外,吩咐下人將飯食端到廳內,父子倆連象征性的招呼都不打,便各自用起飯來。

  這便是他們這麽多年以來,他們父子倆之間的相處模式——即使像今日這般坐在一個桌上吃飯,他們之間卻疏遠得如同陌生人一般。

  默默思及此,吳言忽覺鼻頭和眼睛都酸澀了起來。頭埋得更低,扒著碗裏的飯,連菜都不夾。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父親冷冷的聲音忽然傳來,吳言手上一頓,而後瞧見自己的碗裏便多了一塊雞肉。

  這烤製雞肉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了……他竟記得。

  眼睛酸痛得更加厲害,頭埋得更低了,扒飯的動作也更快了。

  “搬回正宅住吧。”對麵的人又說道,這次聲音沒有那麽冰冷了,卻仍是命令一般的語氣。

  吳言覺得心頭有些堵得難受,他扒飯的動作微微小了一些,卻還是低著頭,也便是這一瞬之間,他碗裏便又多了一塊雞肉。

  吳言瞧著碗裏多出的那一塊雞肉,又聽見對麵的人說道,“你年紀也不小了,整日流連於煙街柳巷,又時常不著家,像什麽話?”

  “如今南王不知去向,你也整日跟著的人也沒有了,你該收心了。作為一個男人,你該有你的擔當和責任。”語重心長的,如同每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期盼那般,吳言聽見他父親又同他說道。

  “我已拜托家族中的幾位嬸嬸替你留意合適姑娘了,過些日子,應該就會有消息,我不需要你立什麽業,你成個家便算對得起吳家的列祖列宗了……”

  聞得此言,吳言終於沒法繼續低頭扒飯了。

  “不……我不會成親的!”嘴裏含著還未來得及吞咽的食物,抬起頭來,便急急說道,“也請父親別讓嬸嬸們給我留意姑娘了,我不會喜歡她們的!”

  “為何不會喜歡?”吳非皺眉,臉色十分陰沉,若有所思追問道,“你都還沒見過她們,怎麽知道你不喜歡?”

  “我就是不喜歡!”吳言將手中的碗重重放在桌上,起誓一般,認真說道,“我已經有喜歡的姑娘了,除了她,我誰都不會娶!”

  “她是誰?”吳非目光瞧著吳言麵前快翻下桌的碗,問道,話語中已經染上了凜冽。

  京都近日那些傳聞他怎麽不知道。想來吳言真的是被煙花女子迷惑住了。

  這可不行。

  吳家家規規定吳家子弟是不能娶嫣紅女子的,否則會被家族中人一輩子看不起,甚至要被踢出族譜……他並不希望看到吳言有那樣的下場。

  “她,她……”吳言頓時無言。她是誰呢?她是要殺你的人,她也是我心悅之人。父親,我該怎麽辦呢?

  “無論她是誰。”吳非望著有些糾結的兒子,又冰冷冷說道,“吳言,你給我記住了,煙花女子隻能玩一玩,不能娶回家的!更不能娶回我們吳家……”

  “父親!”吳言瞬間紅了眼眶,“您根本什麽都不明白!”想比與仇恨,所謂的門第、身份、地位似乎不值一提了。

  相較而言,仇恨才是人與人之間最難跨越的溝壑。

  吳言忽然就想著,若是他同嫣紅之間的阻礙隻是門第、身份、地位的懸殊,隻因為他的世家公子,她是紅塵女子,那就太好了……

  隻可惜,卻偏偏沒有那麽簡單。

  若嫣紅隻是個普通的紅塵女子,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世家公子,他隻需遵循自己的心,整日整夜的纏著她就可以了,他覺得他總能將她的人、她的心纏成他的……

  可遺憾的是,他同嫣紅之間是隔著一個“仇”字。

  ……

  父子倆就那樣僵持著,誰都不肯退讓一步。吳非又忽然命令道,“今日起,你便別出門了,在家中等著成婚便可。”

  “我不!”吳言也是怒火攻心,脾氣也有些收不住,“父親,我也告訴您,您從前不管我,如今想管著我,怕是不能了!從前你將我拋下,一有時間便去遊山玩水,那時你可想過我?你可有想過這十多年來,我都是怎麽度過那些冷冷清清的日子嗎?”

  他頓了頓,忽然自嘲的笑了起來,“您總罵我小小年紀不學好,總往煙街柳巷鑽。可您又知道我為何總愛去那些地方嗎?”

  “為何?”

  吳非看著吳言,忽然覺得有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這似乎是他們之間有生以來第一次說這麽多話吧,他忽然發現他似乎一點兒也不了解這個他所謂的兒子。這些年,他對他的確是有些疏忽了。

  “因為那些地方熱鬧啊。”吳言笑著,眼中閃著淚花,“隻有身處那樣熱鬧的地方,我才不至於感到淒冷;隻有身處那樣熱鬧的地方,我才不至於覺得自己太可憐;隻有身處那樣的地方,我才不至於覺得整個世界都黯淡無光……”

  從前陪他度過那些孤獨日子的還有表哥,如今表哥……表哥,你去了哪兒了?你還活著嗎?

  “夠了!”吳非忽然打斷了他,眼中染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紅,“別,別……再為你的沉迷於酒色找借口了,我看你是朽木不可雕。你給我滾,馬上滾出我吳府!”

  “好!這可是你說的,我滾就是了!”吳言冷哼,紅著眼起身,又冷眼看向吳非一眼,便毫不猶豫的轉身而去。

  吳言走後不久,吳非叫來老管家。

  吳非這般那般吩咐一番,老管家頓時明白過來大人這是要為公子操辦婚事,心下樂開了花,爭吵歸爭吵,大人到底還是關心公子的,心道這下吳府終於要有女主人了。

  隻是看著大人的臉上,沒有如往常一般掛著悠閑自得的神情,心中又微微擔憂起來。大人這是因為公子方才那些話而難過,還有因為他心中又想起了那個人呢?

  神情那般憂傷,應當是又想起那人了。

  唉,這大半輩子都過去了,終究還是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