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沉的太陽被山坳銜在嘴邊，皇後鎮遍布街道的鮮花開在早春的暮色裏，如珍珠般鑲嵌在碧野上的白色古堡，被落日染上點點爍金，與環牆而生的玫瑰花田遙相呼應，像天神賜予人間的禮物。

  這座曆史感厚重的城堡是上世紀中葉喬遷於此的歐廷貴族的產業，後來被謝知買下，打造成獨一無二的私人古堡。童洛明記得當時堡外的花田剛辟好，設計師不敢擅自做主，這邊就來電詢問三爺，這些花田該怎麽布置，得到的答案是，隻種紅玫瑰。

  鮮妍如炬，嫵媚如妖的紅玫瑰。

  即便是一個簡單的交代，這邊可不敢隨便應付，為了讓玫瑰園能常開不敗，依照花期的差別，依序種植了包括卡羅拉、薩拉90、法蘭紅、黑魔術在內的十餘種市麵上能找得到的紅色係玫瑰，另外還讓人專門培育了不少罕見的品種。

  一年不到，不管是移植來的，還是現栽的，都長勢極好，一眼望去，滿目嫣紅，如灼燒的火焰，古堡便好似一個忠誠的守護者，悉心照料著這些嬌貴的小東西。

  “少爺，都按照您的吩咐準備好了，防護係統會在今晚零點過後打開，入駐的客人沒有得到您的允許，誰也出不去。”

  中年男人長著一張歐式臉孔，碧眼鷹鼻，金色的長發紮在腦後，額前不留一絲碎發，他叫法諾，是古堡的管家，血脈裏與生俱來的教養，讓他的一舉一動都嚴格遵循著英式禮節。

  法諾在這裏住了三十五年，經曆過三任主人，和前麵兩任主人不同的是，他隻在十二年前見過一次少年時的謝知，此後極少得到傳喚，如今終於有了為新主人效力的機會，便格外珍惜，對於接收到的每個任務都力求做到完美。

  他神色恭謹，用純正的英語向謝知匯報進度：“這次受邀前來的共十名基因研究方麵的專家和七位世家繼承人，邀請的名義各有不同，但保密協議都已簽署生效。根據他們的訴求，對各自的房間和活動範圍也做好了相應的分配劃分，彼此之間不會打擾，也不會越界。”

  “顧家這次來的是誰？”橙紅色的晚霞從廣袤的玫瑰園裏穿過，殘餘的一點餘暉透過菱形的窗子，散落在柔軟的真絲地毯上，踩上去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響。

  謝知薄唇微抿，這裏太冷清了，是時候來些人熱鬧熱鬧了。

  不過，如果顧子恒還算聰明，這次應該不會來湊熱鬧。

  “林芊芊是否還活著”這個問題，足夠讓他忙活一段時間。

  “顧昊，顧雍的侄子，今年剛上大學，是顧子恒推薦來的。”擬定的受邀名單由童洛明和法諾共同整理，聽到謝知問起，童洛明代為回答。

  法諾跟隨其後，補充道：“另外，付家在半小時前把付燁送來了。”

  童洛明忍不住笑：“看來付凱還算沒混得太差。”

  表麵上看著和付曉不對付，其實討的一手人心，付燁再不濟，和付曉相處時間更長，付曉卻還是偏向付凱，也讓他順利逃過一劫。

  想起付曉，童洛明有些唏噓地歎了口氣，這次跟來新西蘭，他其實做好了被付曉針對的準備，付曉也確實在太古雲琴的價格上出爾反爾，幸好三爺並不會輕易被人牽製，太古雲琴也好，天河穀也罷，三爺想要的東西，從未失手。

  “裝傻的聰明人總比裝聰明的傻子要好運得多。”

  斜映的光暈攏在謝知高挺的鼻尖，邁上一節台階後，那點調皮的光亮便滑落在他弧度完美的下頜線上，他聲線極淡，便顯得神色有些漠然清冷。

  當年費盡心思也要分一杯羹，發現效果不如意就中道抽身，天下可沒有那麽來去自如的好事，現在，不過是給了他們一個新的機會，幫他們完成未完成的事情罷了。

  不管來的是受寵的，還是不受寵的，隻要是他們的基因血脈，這次就別想半途而廢。

  否則，他受了那麽多年委屈的小玫瑰，這一生都要陷在這場由這些貪得無厭的人造成的罪孽裏，再也不能康複如初。

  “付家在新西蘭勢力不小，他們肯配合，也省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肖天指出問題關鍵。

  就在昨天，他們派去的偵察機在飛往天河穀的路上遭到不明襲擊，顯然那一帶已經有某國政府接手介入，隻不過一切都處於保密不聲張的狀態，以至於他們事先沒有料到這一點，湊巧碰了個軟釘子。

  而付家常年居住於附近，又與當年事件有所關聯，恐怕並不如表麵那麽無辜天真，果然，付曉代表的就是付家的態度——即使有心刁難，也還是把太古雲琴送做人情，可見付家是知道他們這次是為何而來，有意想要拉近關係。

  想來也是因為天河穀這塊肥肉太大，憑他付家一口可吞不下，現在一拍即合，倒也算識相。

  仆人端來精致的下午茶，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沉浸在夕陽裏的溫暖空氣，漸漸彌漫起濃鬱的茶香。

  法諾候在沙發旁，雙手搭在身前：“專家組的采樣工作會在今晚正式開始，一切順利的話，一周內可以得到您要的結果，到時候還需要您提供檢驗人的基因數據，才好做比對修正。”

  “嗯。”溫熱的毛巾拂過掌心手背，謝知優雅地擦拭過後，將毛巾放回托盤，端起紅茶輕呷，舌尖抵著那抹馨香，眉目舒展，君子端方。

  基因工程是目前各國都在嚴格管製的研究方向，然而，越是壓製的，越有人喜歡在邊緣試探，自詡為全人類的生命發展做貢獻，實則是在滿足的私欲。

  追溯到十七年前，天河穀中就存在這樣一批瘋狂的研究人士。

  為了保留樣本的活性，那些人和一些世家貴族達成協議，先後運輸了百餘名智商在110以上的幼童秘密送往研究基地進行基因采樣，經過一段時間的篩查後，一些不合格的會被遣送回家，一些表現突出的則被留下來反複研究。

  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那些被遣送離開的孩子在中途又會遭遇怎樣的傷害，而剩下的繼續被當成活體樣本的孩子，又將麵臨如何可怕的折磨。

  一切的源頭，僅僅隻是為了保留所謂優等基因的可笑念頭。

  要不是謝家的孩子也被誤打誤撞地買走，或許這一場罪惡一直進行到今日也不會停歇。

  夜晚降臨，雲朵叼著一輪圓月降落在古堡頂端，鍾聲敲過一記又一記，應邀而來的“貴客”們也紛紛抵達，在傭人們的帶領下，被分成幾批先後進入，他們沿著長長的廊道，踩著地毯緩慢行走，偶然間抬頭，精致的壁畫仿佛在無聲訴說著沉重的往事。

  年齡層在二十至三十五歲的天之驕子和天之嬌女們，他們從出生起，就開始享受家族帶來的榮光，那些對他們寄予厚望的長輩們也必然希望他們在今後的成長中，能展示出相應的才能去匹配這份榮光。

  然而，三歲能看老，天才終究是少數，平庸則是常態。

  於是，那些不願接受事實，或是不願輸在起跑線的貴族們，就開始指望通過基因改良技術，讓他們那平庸的孩子一躍成為龍上龍，鳳上鳳，可這殘忍的過程中，犧牲的卻是普通家庭的幸福團圓。

  “哈哈！大哥！她又刷新速度了！”

  “不錯，這孩子會是這批試驗品裏麵最出色的樣本！”

  “聰明的孩子有糖吃，拿去吧，這些都是你的。”

  遠處是欣慰的大笑，伴著咚咚咚輕巧的腳步聲靠近。

  陰沉森冷的地窖，風從縫隙裏呼啦闖進，所有人都瑟縮著抖成一團，男孩側耳聆聽，眉間先是輕輕蹙著，隨後又緩緩鬆開。

  他脊背挺直，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優雅的坐姿，像是早已習慣這樣端正的等待。

  沒一會兒，吱呀聲響起，狹窄的窗子被推開，小丫頭粉嫩圓潤的臉蛋從外頭鑽進來，她個頭太小了，還沒窗台高，隻能笨拙地踮起腳，朝他伸出手：“分你糖吃哦，這些是我今天贏來的，我在心算比賽中獲得第一名呢！”

  白生生的手心，堆著一顆橙色的水果軟糖，圓圓滾滾，裹著亮晶晶的白砂糖。

  男孩垂眼看著，溫聲問：“為什麽要去比賽？”

  “因為贏了就不會餓肚子呀。”小丫頭答得理所當然，見他沒有動，她粗魯地往前撲，一把將糖果塞進他微張的嘴裏，一笑，鳳眼彎彎，像天上的虹彩。

  “嬌嬌，你要記著，在這裏，越聰明反而越危險。”他無可奈何地摸摸她毛茸茸的細軟短發，慢慢嚼著嘴裏的糖果。

  劣質的色素糖精，吃著未免太甜膩了，可因為是她給的，他還是和往常一樣，不動聲色地咽了下去。

  “可是……”小丫頭來得比他早，或許比他更早摸透這裏的生存法則，所以她沒有反駁，而是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最後悶悶地說，“可是我不想餓肚子，我的爸媽就是餓死的。”

  他豁然抬眼，和她眼裏鮮活的光亮相觸，許久，他輕聲說：“以後，我來養你。”

  “會包飯嗎？”

  “會。”

  “會有很多錢嗎？”

  “會。”

  “那……你會認出我嗎？”

  “會。”

  他怎麽會認不出她？

  卻也不敢立刻認出她。

  一場久遠的夢，讓謝知在星子璀璨的暗夜裏，靜然而立。

  “爺，老宅電話。”童洛明見他醒來，倒了杯水，並把還在通話狀態的手機遞上。

  男人穿著藻藍色的浴袍，修長的身形映在落地玻璃上，金絲邊眼鏡折射出微涼的光。

  “小知，你知道自己做什麽嗎？！”謝景榮鮮少對他這般嚴厲的嗬斥，此時卻是口吻極重，“顏緋是那一次計劃中唯一成功的樣本，就算現在沒有顯露跡象，但基因改造不成熟的技術下，正常人是活不久的！你現在做這些事，根本改變不了補什麽！”

  “更何況……”

  謝景榮閉了閉眼，到底還是說出狠心的話。

  “我謝家從來不缺孫媳婦兒人選，緋緋雖好，也總有能替代她的更好的姑娘，遠的不說，就說紀家那個小丫頭……”

  “沒有了。”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傳來自家孫子溫潤的聲線，“爺爺，這個世上，不會有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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