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節目登場時，觀眾和評委其實已經都審美疲勞了，低頭看手機的，相互談天的，或者幹脆提前離場的，周遭的氛圍並不友好，比起那些心浮氣躁的學生，身邊的顏緋卻老神在在，朱守承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出於一種微妙的感覺，他總像是在哪裏見過這個女孩子，可他又十分確定，這麽漂亮的女生，如果先前見過，一定不會毫無印象。

  朱守承收起複雜的情緒，低頭想要聯係朱小婉。這丫頭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好端端的，微信沒回，電話不接，雖然兩人平時關係也算不上親近，可這麽反常的現象還是讓他感到心裏不踏實。

  見朱守承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顏緋狀似體貼地詢問：“叔叔，您怎麽了？”

  “哦……沒事……”光線昏暗的觀眾席，朱守承抬起頭，愈發覺得顏緋這雙極其美麗的鳳眼似曾相識。

  朱守承有點想離開了。

  “做事要有始有終，您來都來了，可一定要看到最後啊。”像是看穿他的意圖，顏緋伸出手搭在朱守承的椅背上，頑皮地眨眨眼，嗓音嬌柔，“對了，您知道《故人塚》的‘塚’是什麽意思嗎？”

  “就是墳墓，埋死人的墳墓。有的故人適合懷念，有的故人啊，就應該埋葬。”顏緋收回手，捂著嘴打了個嗬欠，意有所指地反問，“您說對嗎？”

  “是這樣啊，哈哈，年輕人真有學問。”

  明明是奇怪荒誕的言論，朱守承卻鬼使神差地連聲回應，大概是顏緋輕緩的聲線在竊竊私語的嘈嚷裏太有辨識度，他莫名有種被無形的蛛網困住的窘迫感，下意識坐得直挺。

  “下麵，有請尋夢音樂劇社帶來作品《故人塚》！”

  昏昏欲睡的觀眾席上傳來議論聲：

  “怎麽是一樣的節目？”

  “應該不大一樣吧，種類標注有區別……”

  “沒勁，還以為壓軸能有多精彩呢！”

  “看看再說吧，反正最後一個了，看完就可以投票了。”

  ……

  主持人剛退下，場內就因為前後兩個節目撞名的現象而輕微騷動起來，徐昊被顏緋提醒過，這時候心態很穩，指揮著演員們按照排練時的站位做好準備，隨後朝工作人員方向比了個手勢。

  “啪——”帷幕升起的瞬間，燈光擁簇在舞台中央，定點站立的角色們，構成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

  當第一個演員發出歎息般綿長的詠歎調時，全場忽然都從混沌的瞌睡中蘇醒過來。

  輕快活潑的小調是歡喜的前奏——嬌俏的少女如沾了露水的芙蓉，引得少年郎趴在橋頭偷望，其中一個被同伴往前一推，鼓足勇氣朝水邊浣紗的少女們遙遙招手，等心儀的女孩聞聲抬頭望來，又紅著臉飛快逃跑。

  沉抑肅穆的鼓點是拉長的中調——大軍壓境，凶殘的刀斧屠戮村莊，漫山遍野的火舌焚燒著大片樹林，逃竄的人們交織成黑色剪影，在閃電劈過時化作了灰燼。

  哀戚悲憫的嗩呐留白的尾調——此時，所有的演員再次定格回原點，昏暗交錯的畫麵都急速退散，舞台留給聲音，聲音貫徹舞台，音樂劇和普通情景劇最大的不同，就是以歌詠的形式代替表演，畫麵的重塑和情節的銜接，全部交給了觀眾。

  ……

  青梅竹馬，生離死別，國仇家很……短短十二分鍾，一出跌宕起伏的劇目呈現得緊湊又壯烈！

  直到一排排刺目的“石碑”立在“墳塚”之上，僥幸存活的主角拖著蹣跚的腳步邁入漫無邊際的荒原中，最後一束燈光匯聚在冰冷的故人塚，天與地，草與葉，風與雲，都在參與一場盛大的祭奠。

  場館內無聲了好久，突然爆發出劇烈的掌聲！

  “今晚最佳！絕對是今晚最佳！”有人給予了高度評價，“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前麵那版隻是普通的狗血言情橋段，一眼能看得到結局，這版卻直接上升到了家國情懷，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

  “是啊，而且結尾留白的設計完全是大師手筆了！這種改編和再創造太老練了！”

  “奇怪，我居然從這個短劇裏看到了山山宗主的風格！太不可思議了！”

  “還別說，我也有這種錯覺！”

  附近幾名學生越聊越興奮，最後感慨道：“這個音樂劇社之前都沒有關注，原來這麽深藏不露！不知道現在還招不招人，好想加入他們！”

  觀眾們的讚美誇獎不絕於耳，這讓憋了一晚上氣的社員們徹底揚眉吐氣，也正是此刻，他們才明白為什麽顏緋要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改編，和朱小婉的那版《故人塚》硬剛了！

  這種硬碰硬之後還能大獲全勝的感覺實在是太爽了！

  外邊沸騰的掌聲和叫好聲灌入後台，被肖地看管著的朱小婉頓時麵如死灰，徐昊一行人有說有笑地進來時，她已經窘迫得說不出話了。

  “顏小姐呢？”肖地往徐昊身後看，沒有看到顏緋，立刻變得緊張起來，不等徐昊說話，手機裏突然傳進一條消息，正是顏緋發來的。

  同一時間，立在門邊的寧晗也收到了顏緋的吩咐，和肖地對視一眼，雙雙往外走。

  原來，演出臨近尾聲的時候，朱守承像是受到了什麽刺激，情緒激動地逃離了現場，顏緋便起身追了出去，在路上給肖地和寧晗同時交代了任務。

  她讓肖地將車子開到S大街對麵的巷子口等著，又讓寧晗以最快的速度破壞附近的幾個監控設備。

  因為，她今晚也遇到故人了。

  和故人敘舊當然得挑一個隱秘的好地方。

  “沒事的，沒事的……都過去那麽久了，主犯都放出來了，我又沒殺人放火……”朱守承腦袋裏嗡嗡直響，自言自語地往前走，後背滿是冷汗，被夜風一吹，激起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他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那個劇場像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把他不斷扯向過去的漩渦！

  怎麽會這樣？

  多少年沒有想起的事情了，竟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再次想起來了！

  就在剛才，節目即將結束的一刹那，音樂拔高至顱頂，引起古怪的喉腔的共鳴，穿透力十足，舞台上的演員們向前伏趴，用身體弓起的姿態陳列出墳堆的效果，所有人都在為之震撼，而他的眼前卻不受控製地閃現出那一年茂密陰鬱的森林！

  總是下不完的雨濡濕了身上的每一個毛孔，他麻木地重複著相同的工作，帶著那群被認定為基因優良的孩子們，從林子這頭走到林子那頭，進行枯燥乏味的體能鍛煉——即使有著聰明的大腦，也需要有足夠健康的體魄去支撐接下來的臨床試驗。

  這份工作看起來簡單，卻也時常麵臨著意外。

  比如，那個始終不省心的小丫頭。

  她是最早一批進入那片林子的，也是在所有孩子之中年紀最小又最被寄予希望的一個，和別的總是哭哭啼啼的孩子不同，名叫嬌嬌的丫頭對陌生環境的適應能力很強，幾乎從未見她大聲哭過，每次看到她，小臉上都掛著純真討喜的笑容。

  她像是天生天長演技出眾的孩子，在任何人麵前都能換上一副讓人放鬆警惕的麵孔，長得又嬌氣可愛，講話也跟吃了糖一般甜，與其說是被抓來開發基因的試驗品，不如說她是來這片深不見底的林子裏旅遊的。

  再後來，一些孩子陸陸續續地和她變得親近，再是愛哭愛鬧的，和她在一起也會乖巧聽話起來。

  她不知不覺搖身一變成了孩子們的主心骨，明明個頭最小，卻格外有威懾力，總是能一呼百應，像個小霸王似的，使喚起人來都有模有樣。

  把這個奇怪的現象報給上線後，頭兒就下達命令，讓他們培養嬌嬌當小臥底，專門用來管理那些不聽話的孩子。

  一開始，嬌嬌也非常配合，她會講故事，會唱童謠，還會在適當的時候掉幾顆金豆豆，基因的優越讓她從小就是一個美人胚子，眼圈兒一紅就分外惹人憐惜。

  漸漸地，研究基地的氣氛就有所變化了，以嬌嬌為中心，總是環繞著歡聲笑語，孩子們仿佛當是來這裏野營，意識不到危險，也不再想家，對於一些基礎檢查也不再抵觸，這讓專家們很是滿意，因為他們一直強調，受驗者的情緒很重要，甚至會影響他們的采樣結果，所以嬌嬌在這其中發揮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

  可日子一長，就發現不對勁了。

  孩子的數量漸漸變少了，基地後方的無碑墓漸漸多了。

  而這一切，依然和嬌嬌有關。

  是她教會了其他人在采樣過程中假裝植入的抗體產生不耐，或是口吐白沫，或是抽搐哆嗦，有的甚至會當場暈厥。

  形形色色的症狀一度讓專家組以為是采樣技術上出現了漏洞，唯獨沒有想到，這些孩子出神入化的演技是小小年紀的嬌嬌日複一日指導出來的。

  停車場就在不遠處，因為腳步慌亂，下樓的時候，朱守承差點摔下去，還是顏緋眼疾手快拽住了他。

  女孩笑吟吟的雪白小臉沐浴在昏黃的路燈下，恍惚間，他像是看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愛笑的孩子。

  顏緋輕易捕捉到朱守承瞬息萬變的臉色，她後退一步，抄起手，栗色長卷發在夜風中輕輕飄動，她仔細打量僵立在階下的中年人，而後像有些遺憾地搖搖頭：“越活越回去了哦，以前你可是身強力壯得像怪獸一樣，每次都把我們追得遍體鱗傷呢。”

  “你——”朱守承瞳孔遽然縮緊，“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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