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3)
作者:桃籽兒      更新:2021-01-27 19:24      字數:4501
  宴會結束之時, 齊嬰已有酩酊之態。

  這倒不怪小齊大人酒量淺,實在是敬酒的人太多,他又不好厚此薄彼, 於是隻得一杯杯地將酒喝下去, 等喝完了一圈, 自然便醉了。

  他醉得甚至站不起身子親自出門送幾位殿下離府, 還是齊雲和韓若暉代他送的。

  四殿下今夜亦喝得盡興, 出門登車時整個人都有些打擺子, 傅容在一旁周全地照顧著他,再溫存體貼也沒有。蕭子榆則全然不管自己四哥喝成了個什麽德性,隻站在齊府門口戀戀不舍地向門內張望, 企圖再瞧一瞧她敬臣哥哥的身影,結果自然是未能遂願。

  她深感可惜,卻毫無辦法,又不能撒潑賴在齊家, 便隻有同齊雲和韓若暉道別, 又同二人說:“那我們這便走了, 還勞煩二位好生照料敬臣哥哥。”

  她這話說得其實很沒道理,畢竟她這主動托人的其實同齊嬰並無什麽實際的關係, 而被她托付的則是他正經的哥哥嫂嫂, 親疏是一眼就能看分明的。

  齊雲和韓若暉自然沒有不應的道理,隻是心中都為這句不得體的話替六公主感到微微的尷尬。不過他夫妻二人皆涵養甚佳,仍禮儀周到地將流連忘返的六公主妥妥帖帖地送上了馬車, 待到目送著馬車行遠, 夫妻二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韓若暉頗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腰, 又望著六公主行遠的馬車感慨了一聲, 說:“唉, 那也是個癡兒……”

  六公主確實堪當這個稱謂了。

  雖則四殿下今夜言之鑿鑿地說他們是恰巧在宮門口同敬臣碰上的,這才順道來府上赴宴,實則明眼人一看就曉得,這世上哪有那麽多所謂恰巧呢?定然是六公主巴巴兒地在宮門口等著了,她四哥為了顧全她的名節這才不得不陪她出宮這一趟,還得拿些牽強的說辭來填補她的麵子。

  真是好生辛苦。

  今夜韓若暉算是靠在近前瞧得仔細,這位公主殿下的那雙桃花眼一整晚都追著敬臣跑,逮著機會便湊上去同敬臣說話,他隻要與她說兩句她便歡喜,一旦轉而應酬其他人她便又落落寡歡。

  又是好笑又是可憐。

  六公主的母妃也是韓家女兒,算起來是韓若暉的姑母,蕭子榆和她哥哥也是她的弟弟妹妹,如今她瞧見自家表妹這等可笑又可憐的模樣,實在很難忍下那一聲歎息。

  她這裏感慨良多,一旁的齊雲卻並未聽清夫人說的是什麽,隻輕輕攬住她,與她相攜入了府門。

  進了正堂,卻見一家人都在,齊璋、堯氏、三弟四弟都坐在堂上,甚至二弟也在,此時端直地坐在側首的位子上,眉目清清朗朗,哪還有方才那副連路都走不穩的醉態?

  齊雲反應過來,一邊走進堂屋,一邊笑罵道:“好啊,原來你是裝醉!”

  齊嬰轉頭抬目向長兄看去,眼中亦有笑意。

  他自然要裝醉,否則今夜得被灌成什麽樣子?甚至他今夜喝的酒也是讓下人提前幫著兌了水的,所以雖喝得多,卻不至於大醉。

  齊雲笑著拍了拍齊嬰的肩膀,又和韓若暉雙雙落座,繼而笑問:“這是怎麽著?宴會都散了,怎麽人還坐得這麽齊?”

  齊璋坐在上首主位,神情卻並不輕鬆,他眉頭微皺,答長子曰:“是在說你弟弟明年主考春闈之事。”

  今夜宴席嘈雜,但這事兒鬧得大,齊雲也有所耳聞。此刻聽父親提起,他沉吟了片刻,道:“主考春闈是名利雙收的好事,敬臣亦能勝任——父親是覺得有什麽不妥?”

  齊璋眉頭仍皺,陷入了沉默。

  他當然知道主考春闈是肥差,也知道自己的兒子足可以勝任,隻是如今齊家單他這一脈便有三人在朝為官,他自己是一國之相,兩個兒子都已經高居二品,一門之內能有這樣的殊榮,莫說在本朝,便是放眼前代也是從未有過之事。

  如今齊家正值鼎盛,大梁的文武軍政盡在掌握,可正因如此他才擔心盛極而衰。如今敬臣又應下了這主考春闈的差事,這便更是為齊家的榮寵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擔心,如此行高於人,未見得是好事。

  這些話齊璋想說,但是大兒媳在場,他便又有些開不了口。

  長媳雖與長子成婚多年、還育有一女,但畢竟她是韓家女兒,任憑人再怎麽說出嫁從夫,她這樣的世家之女難道還真就能同娘家斷了聯係?若是真這麽容易就割斷了,他的母親也不至於活到一把年紀還那樣念著提攜傅家了。

  齊璋擔心韓若暉會將齊家之內的事兒拿回去和娘家嚼舌根,此時心中的隱憂便無法宣之於口。可他雖不說,他那聰明絕頂的次子卻已經懂了,隻見他拱一拱手,甚為平靜地道:“父親放心,孩兒明白。”

  齊璋抬眼朝次子看去,見他目光清明,眉眼間又是一副頗有深意的模樣,便料定他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於是心中稍安。

  齊璋那時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次子心裏是怎麽想的,更不知道他接下這主考春闈的差事是否另有什麽因由,隻是齊嬰如今已然獨當一麵,他亦對他放心,不再像他當年初入官場時那樣時時提點、事事過問。他相信,齊嬰自己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明白。

  他一向讓他放心。

  齊璋遂點了點頭,也無意再過問次子內心的綢繆,隻擺了擺手,說:“罷了,你自己有數便好。”

  齊嬰點了點頭應下,父子二人之間對了一番隱語,彼此都明白對方有深意,隻是堂上其他人卻拆解不出這些機鋒,譬如齊樂。

  他一聽說自家二哥成了明年春闈的主考官,那真是興奮不已,此刻若非他老子在眼前,真要一下兒高興得蹦上房頂,此時即便強壓著喜意,卻仍一臉興致勃勃地說:“二哥當主考官那可真是太好了!好極了!這判卷的時候若正巧碰上我的,是不是就能……”

  他話還沒說完,半途便被他大哥打斷,隻見齊雲繃著臉訓斥家中老幺道:“胡鬧!科舉之事豈可兒戲!你不要因為之前僥幸過了鄉試就得意忘形!你二哥絕不可能給你走後門兒,趁早給我打消了這個念頭!”

  一番疾言厲色的訓斥讓齊樂嚇得連忙低下頭縮起了脖子,不敢再吱聲。

  齊雲卻並不算完,他這人一向看重法度綱紀,最是不能容忍人弄虛作假,尤其對自家人約束更多,此時逮住機會,當即將家中還要考學的兩個弟弟訓誡了一番,半晌停不下來。

  坐在上首的齊璋聽著長子教訓家中兩個小的,並不插言獲打斷,隻待齊雲說完後,又轉頭看了三子一眼,語氣不揚不抑地叫了他一聲:“敬安。”

  被點了名的齊寧瑟縮了一下,看向父親,遲疑地應了一聲。

  齊璋歎了口氣,說:“今年你讀書要更加勤勉,起碼要趕上你四弟,知道麽?”

  這事兒說來也有趣。齊寧比齊樂年長兩歲,小時候又一直笑他四弟是個傻子,結果齊樂都過了鄉試、今年要應春闈了,他反倒連鄉試都沒考過,根本沒有應春闈的機會。

  此時被父親當眾一提點,齊寧便又默默低下了頭,隻悶悶地答了一聲“是”。

  齊璋睨了三子一眼,沒再說什麽,隨後過不多久便起身休息去了,而他一走,眾人也即各自散去。

  獨堯氏落後了一步,齊嬰便起身攙扶著母親回嘉禧堂。

  秋夜涼如水,月色則格外清明。此夜無雲,本家的亭台樓閣一如三年前那般氣派豪奢,一絲一毫都未曾變過。

  母子二人應著秋日的明月行在府中的遊廊之間,堯氏側首望著兒子越發高大挺拔的模樣,眸中亦有欣慰之色,隻覺得光陰如水歲月似箭,一眨眼他便長成了如今這樣堅實可靠的樣子,委實教她感慨。

  她輕輕拍了拍齊嬰攙扶著她的手,說:“今夜淨看你喝酒了,都沒怎麽見你用飯,我一會兒叫下人給你端些飯菜上來吧,你多少用一些,省得又胃痛。”

  齊嬰看向母親,還不待說話,便又聽堯氏緊跟著說:“你如今做了高官,自然是一樁好事,這些人巴結你,也是少不了的。隻是如今這樣還是未免太折騰人了些,你說你平日裏忙碌也就罷了,如今好好一個生辰都不能安安靜靜快快活活地自己過,倒要勉強著和他們應酬,真是讓人平白受累。”

  堯氏的性子就是如此,表麵上款待賓客笑臉迎人,一背過身來就會忍不住暗暗抱怨一番。幾十年前她是為了父親抱怨,如今則改而為自己的孩子抱怨。

  齊嬰深知母親性情,此時聞言笑笑,寬慰她道:“無妨,我已習慣了。”

  堯氏聽言歎了口氣,說:“你是習慣了,我卻還是心疼你,有時候真還希望你別這樣成器,省得要像如今這麽累。”

  齊嬰莞爾,沒有說話,堯氏則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哎呀”了一聲,說:“今日你生辰,還不曾吃過湯餅——我叫人去給你做吧?趁著今日還沒過,趕緊要吃上一碗,討個吉利。”

  堯氏說著就要打發人去張羅,卻被齊嬰攔下。

  齊嬰說:“母親不必麻煩了,我稍後回風荷苑吃。”

  他這話一說,倒讓堯氏一愣,繼而失笑,扶了扶額,說:“我怎麽都忘了,你還惦記著文文呢——我隻是前幾天看你一連好幾日沒回別第去,以為你今天也宿在家裏。”

  齊嬰聽到那句“惦記”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又說:“她半月前去外地收賬不在家裏,今天才回來。”

  堯氏一聽有些驚訝,道:“她自己去外地收賬了?還一連去了半個月?”

  齊嬰點了點頭,那雙華美的鳳目之中溢出些微的無奈之色,說:“嗯,比我還忙。”

  既無奈,又帶著淺淺的笑意。

  堯氏聞言搖了搖頭,又露出不讚同的神色,說:“文文還那麽小,又生得那樣漂亮,你也放心她一個人出去?”

  齊嬰答:“我讓白鬆陪著她一道去了。”

  堯氏聽言一愣,隨後點了點頭。

  白鬆是齊家的私臣,武藝高強又辦事穩妥,有他跟著,想來不會生什麽事。隻是他平日素來是跟在齊嬰身邊的,近年來齊嬰在官場中位置走得越來越高,惹上的是非也愈加多起來,單是這幾年就遇見過不下幾十次的刺殺,他將白鬆安排給了文文,那他自己……

  齊嬰瞧出母親神色憂慮,默了一會兒,寬慰道:“無妨,樞密院能處理好這些事,何況他們今天就回來了。”

  他都這麽說了,堯氏還能再說什麽?隻能點點頭,頓了頓又似想起了什麽,轉而笑道:“說起來,文文也快及笄了吧?”

  齊嬰點了點頭,答:“嗯,還有幾個月。”

  堯氏笑了笑,說:“及笄可是大事,姑娘家一生一次的大禮,你預備怎麽給她張羅?”

  齊嬰挑了挑眉,說:“她性子靜,又不願意張揚,恐怕不喜歡大辦——我再同她商議吧。”

  堯氏點了點頭,眼中頗有深意地囑咐道:“你別委屈了人家。”

  這話本是很尋常的一句話,隻是母親說的時候神情又帶了些揶揄,這便透出了些一語雙關的意味。

  齊嬰愣了一下,待明白母親的深意,神色立刻又帶了些不自然,口中道:“母親,我與文文之間並非……”

  他還沒說完堯氏便笑了起來,口中道:“對對對,你們並非男女之情——我也沒說什麽嘛,你又何必這麽大反應?”

  隻是堯氏口中雖然如此說,但神情間的揶揄之色卻越發明顯了,而她瞧見齊嬰神情間雖仍有些不自然,但心情又似乎頗為愉悅,眼中的笑意便越發濃了。

  嘖,她這兒子處理起政務來一貫雷厲風行,可在這情愛之事上卻不知何故如此拖遝,隻是這樣的事她一個做母親的也不好置喙,隻能靜待他們自己把事情說開。

  她有感覺,不會太久了。

  堯氏笑了笑,又抬頭看了看天色,決意不再耽誤齊嬰的工夫,笑道:“好了你快回去吧,記得也代我跟文文問聲好。”

  齊嬰應了一聲,待將母親送回嘉禧堂後,方離開本家回風荷苑。

  秋日晚風清涼,頗有醒酒之效,隻是他今夜喝了太多酒,雖是兌了水的,此時仍有些微醺。

  微醺是宜人的,他在這樣的微醺中想起半月未見的那個人來,那雙華美的鳳目中便隱隱約約透出些浮光掠影一般的笑意來。

  比今夜賓客們飲過的所有佳釀還要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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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了酒酒當然要回家找媳婦啦(害,裝什麽裝,兌水的假酒罷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