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4186
  北風卷過空蕩巷子,長眼睛般往人的領口袖口鑽似在尋暖和。搓搓手在掌心哈一口氣,江可芙抬眸看向身側。

  “你倒是挺及時啊。”

  周身凜冽戾氣漸漸消退,李辭睨了她一眼。少女左頰已腫起來,帶著近耳的脖頸一片都是紅的,同側的耳墜應是打鬥時沒了,掉落時還鉤破耳垂,染上點點紅。偏生她笑得沒心沒肺。

  本要警示的話到底咽下去,李辭歎口氣,語氣緩和。

  “疼不疼?”

  抬手指尖替她拂過耳際血點。

  江可芙按按唇角,嘶了一聲。

  “你這就廢話了,疼不疼?我抽你一個試試?”

  李辭噎了一下,無奈接不上話。江可芙轉頭看向遠處,語氣滿不在乎。

  “你來我往的,磕了碰了常事兒。反正揍一頓我痛快了,一群狗嘴裏吐不出人話的王八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他們十來個,你就不討巧還纏什麽?回來找個幫手也比這強,我要是沒出來,你挨那一下,到底誰逞能?”

  李辭擰眉,顯不讚同這說辭,江可芙瞥他一眼,目光很快又移到別處。

  “沒打的時候誰知道打不過啊......中途再跑路狠話都放了,我以後在盛京怎麽混。......我回去了你肯定插手...好好的養著病還要聽那些混賬話......”

  最後一句很輕,似隻是念叨給自己聽的,李辭卻聽得真切。微微一怔,末了一句竟才似插科打諢後的真正意圖,再看江可芙,心中忽然升騰起懊惱。

  他急躁了,隻想警醒她再有這種事要識時務莫逞強。但氣成這般,市井粗人自是不知說了多難聽的,若不及時敲一棍子,她是擔憂日後傳到他這裏更影響心情吧。雖然最後還是他出麵了,但有份關切藏在這裏,影響他的倒多是感動。

  抿了抿唇,此時也無必要道破。她的善意關切都是安靜的摻在言行後,一眼望去便隻能看到相反的東西,教人以為那是她的全部。幸而相識,如今也算相知,能讀懂她七八分,故她不提,自己心知肚明就是。

  微微垂眸,李辭語氣放軟,還帶了些調侃:

  “而今呢,不還是沒打過?你在盛京怎麽混?”

  “怎麽混?你都敲打姓盧的了,沒打過又怎樣。反正他們知道王府的人不能擠兌了,明麵總該像樣些。而且欸,你不來,我照樣翻盤,那才哪兒到哪兒,臉傷了又不是斷手斷腳。不過......姓盧的背地裏說不準還要顛倒黑白...狗東西。”

  *

  午後。盧宗見為那幫人的事來宅裏一趟,還提了許多東西要探望江可芙。

  知曉那幫人的怨氣多少是有他從中挑撥的成分,盛京城現今都傳昱王是個魚肉百姓的主兒,前有讓知府監工勞力不眠不休的建宅,後又因有人反抗被斷了手筋。

  這還是秦氏上街聽的第一版說辭。

  那場架在場就幾個,自是隨便編的。如今見了罪魁自然沒好氣,沒報給李辭,江可芙直接讓門房借自己名義轟了出去,盧宗見連大門都沒進成。

  反正既外麵都那樣傳也難改變,索性她就做惡人。比起好端端被編排,落實那些不講理的謠傳才不委屈。在金陵就是這般過來的,借力打力也是門學問,江可芙自認有過經曆是能做的湊合的,就不要為難李辭一個身心都受損的病患了。

  聽過門房描述盧宗見吃閉門羹的情形,江可芙十分滿意,神清氣爽的坐在正廳抱著手爐,這當口秦氏就興衝衝進來,說驛站有王府的信,是涿郡來的。

  “呀!真的!?”

  這真是驚喜,倏的起來湊過去接,一直寶貝似的抱著的手爐扔給身側恒夭,看見“王妃親啟”幾個字像是舅母的,也不講究了火急火燎就撕開,展開紙草草掃了幾眼,一聲“天”之後,就歡欣雀躍的往後院跑。

  “李辭!李辭!我舅舅他們來信了!”

  坐在臥房裏間床上看書,外麵風大,江可芙還沒跑到後院風就帶著聲音先到了,抬眼從窗戶半透的明瓦後瞧見這姑娘舉著幾張紙朝這裏跑,高興的得忘乎所以,大冷天外穿擋風的棉袍也不要了就衝出來。趕緊起身,拿了身邊的手爐,李辭到外間開門。

  “袍子呢?”

  一進門就帶進一身寒氣。

  江可芙才沒心思搭這茬兒,接過手爐隻把幾張紙往他眼底下送。

  “涿郡來的!將恒哥寫信說他們要來盛京看我!舅母也要來!算日子這會兒他們該動身了!大概...下月中旬能到!我留幾日是不是能跟咱們過完臘八?!”

  白紙上一行行橫七豎八的字,李辭接過不讓它們隨著江可芙激動的身形晃來晃去,認真看了兩遍因那字太飛了也沒讀通,但歡欣自是會感染人的。看見她笑逐顏開,心底自也慢慢泛上欣喜激動。

  麵前人還帶了點兒憨氣的問他:“你說這是不是禍福相依?才那樣了,馬上就有好消息來讓人消氣開心。”

  “這話哪是這麽用的。”

  李辭搖頭,遞回信紙順手揉了她頭頂一把,得了江可芙一肘。

  “做什麽做什麽,亂了!竹溪才給我綰上!”

  *

  喜悅盛滿後半日,到晚間江可芙的激動都沒消。上次在涿郡沒住幾日,之後又受了許多委屈,雖已過去也不放心上,但一想到伴她十幾年的親人自是不一樣的。臥房敞亮,江可芙伏在軟榻間的小案上寫舅母等人至盛京後的安排。

  李辭見她這大半夜的一時興起,湊過去看了幾眼,她也不管他隻管一邊念叨一邊記自己的,此情此景忽令李辭想起去年歸寧回府那晚,也是這樣。連紙上字跡都是,仍舊潦草的看不明白。

  “這字,跟白天那封信,倒真是一家。”

  “所以,現在舅舅抓著他們練字呢,這把字要是來年去考策論,考官怕是得拿卷子去做草紙。挺大的人了,現在寫小時候的帖子,牧聞琤因為這個笑了他們好幾回,倒像他自己的字有多好。過去一起讀書,一起氣先生,誰不知道誰啊。他糊弄他爹的文章都是我和將淩哥代的筆。”說起在涿郡的事話就多了,轉了一下筆杆,江可芙偏頭看李辭,“但牧姐姐的字就很好看,阿雯現在識字了練一練怕都比他強。”

  李辭垂眸伸手撫平紙頁被壓皺的邊角,歎了口氣,幽幽道:

  “一起長大就是不一樣,一提舊事如數家珍哪。”

  江可芙興致正高,聽這話也不細分,極快的接上一句“自然”,話出口才後知後覺不大對勁,趕緊抬眼看李辭。

  “做什麽?”

  江可芙支在桌上托腮,想正經卻忍不住笑:“你怎麽陰陽怪氣的?像,像內務府的,長得像西口王掌櫃的那個...對!常公公!他說話句尾總要加個‘哪’。”

  那句半是感慨半是調侃,李辭也沒想江可芙反應倒快,接一句“又亂打比方”,江可芙立馬清清嗓子學他口氣說話,末了繼續道:“唉,我沒有陰陽怪氣,隻是有點感慨罷了。”還挑釁似的朝李辭挑眉。

  “像不像?”

  李辭不接話,卻突然伸手一撤小案,沒防備手肘下一空江可芙向裏歪去,猜到他要做什麽卻不及護住,肋下一陣癢,被抓住破綻。

  “嗯?像什麽?”

  “你又耍陰招!”

  察覺她怕癢後鬧起來李辭就用這招,屢試不爽,慌手忙腳的去擋他又躲不開,笑得止不住在榻上滾得簪子都掉了一支,直被欺到榻裏窗沿底下,笑出一身汗都要岔氣了,趁空隙趕緊起來討饒。

  “不鬧了不鬧了,我快岔氣了。”

  李辭這麽一鬧也有些熱,停了手一側身倒在榻間,一時臥房裏都是二人有些沉的呼吸。靠在窗框上,江可芙擦擦汗踢了李辭一腳。

  “這人不識鬧。”

  李辭起身,不由嗤笑:“到底誰不識鬧?一撓你就討饒,鬧不過還偏要招。”

  哼一聲,江可芙撇嘴不看他,目光投向窗子,明瓦外廊下燈火照亮的一片黑暗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紛紛揚揚。心念一動,趕緊貼近了仔細辨認。片刻,臥房裏就又響起一如午後涿郡來信時的激動聲音。

  “李辭!下雪了!”

  匆匆下地,穿鞋披衣,扣子沒扣全就往外跑,開門一陣冷風也沒吹涼熱情,看燈火照亮的一片窺探雪勢不小,一扣帽子跑進庭中,竟是下了一會兒,此時才察覺,積雪都有薄薄一層,踩在上麵不時輕響。

  這才像雪呢,金陵的也就年初那場能看。

  也說不清高興什麽,大概是一點點歡喜累積成的心情,又正好回憶起在涿郡的快樂日子,仰麵感受細雪落在頰上,江可芙捂了捂因冷風有些不適的傷了的那隻耳朵。

  “你杵在那兒是不冷?下大了快回來。”

  李辭出來了,在廊下喊她。

  回頭看一眼,心念一動,江可芙不答,蹲下身規整雪堆起來團成一小團。

  見她不動也不知搗鼓什麽,李辭隻能走近看究竟,才幾步就見地下人影一回身,一道白影直飛過來,知道是什麽也懶得躲了,白影輕輕打在衣擺,果然是雪團。

  “還是太散了,要是一直這樣下到後半夜,明早就能堆起來團結實點兒的雪球兒了。”

  江可芙起身拍了拍沾雪的裙角,就見李辭俯身,也團了一個。

  “下到後半夜,這麽大雪掃也得掃半天了。”

  江可芙彈了彈肩上細雪,聞此戲謔:

  “李辭,你小時候是沒見過雪吧?這就大雪啦,才哪兒到哪兒。”

  “雪大不大不好說,但你再站一會兒,臉再凍著,明早是要腫得大一圈。”

  “趕緊走吧!你就知道掃興。”

  江可芙又丟了個雪團,李辭轉身往回走隻道沒轍了,回去替她取件大氅披上別凍得跟自己一樣風寒。

  身後,江可芙依舊團雪,聽見踩雪聲響回首,看著李辭背影。起身搓搓冰得有些麻的手,哈了口氣,忽然狡黠一笑。

  “李辭!”

  身後喊他一聲,伴著急切腳步,隻道怎麽了趕緊回首,眼前一花背上一沉,一片冰涼驀的伸進衣領挨上脖頸,突如其來的讓人狠狠一顫。嘶了一聲,身後是江可芙得逞的笑,踮腳伏在他背上,兩隻玩過雪此時冰涼的手正突襲到他衣領裏取暖。

  “小夥子不行啊,一點兒都不警覺。我跟將恒夭她們搞偷襲都沒成過。你連姑娘家都比不上。”

  盡量矮下身免得江可芙重力不穩再摔一跤,於是聲音就在耳畔,她一張口熱氣就貼著耳廓,弄得耳朵癢癢的。

  扣住她手腕,李辭把人從身後拉到身側,還要逗她。

  “你這兩隻冰爪子差點兒沒給我送走,欸我可是還風寒呐,你這,江可芙你真是好樣的。”

  “好家夥,說不嬌氣的是你,這會兒倚病賣病的又是你。行反正你姓李,怎麽說怎麽有理。”

  又捂了捂耳朵,被李辭扣著手腕牽回廊下,燈火將他發上一層細雪照得清晰,乍一看好似滿頭華發,忍不住笑,被李辭伸手拂過額發,道半斤八兩。

  “笑什麽,剛才一蹦帽子掉了,這一會你頭上也是。”

  趕緊閉嘴,摸摸發頂,索性拔了簪子散下頭發甩了甩。彈著身上雪進房,回首又望一眼廊外,突然有句話不暇思索就出了口:

  “霜雪滿頭,也算白首。”

  “什麽?”

  李辭回頭。

  無意識脫口而出,自是不可能再重複,少女搖頭,拔高聲音,輕快道:

  “我說,雪天適合養老!”

  “不是這句。”

  “啊?”

  看她懵怔,李辭笑了笑,輕聲道:

  “我聽見了,就想聽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