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308
  這一路不緊不慢,翻山越嶺千裏迢迢的,十月中旬也終到了盛京。

  比預設好,又比理想遭。

  偏遠之地,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並非無理,此處又從未有過外封皇族的先例,且戰亂頻繁,朝中多年未能徹底解決百姓受北燕之擾的苦,不能說對皇家仇視,但多少不滿,就在他們進城時已感受出來。

  街上生意照舊,與他們的車馬也不避讓,感受到路邊投來不友善的目光,江可芙將風吹下的碎發別在耳後。轉頭,是本該出城相迎還來遲了的盛京知府與總兵,一唱一和,皮笑肉不笑的與李辭解釋,百姓謀生不易他們不忍驅趕,素聞殿下寬仁望寬恕如此不敬之罪。

  這話說得,不似父母官,倒莫名帶一股子女子扮可憐裝柔弱做好人的味兒。李辭有心事自然無心追究,且便平日他也不是會問責的人。她本也不在乎,隻今時不同往日,這明擺著地頭蛇要給他們下馬威。若此時寬仁了,他們可不會領這份情。

  聽這虛偽之言,李辭似默許了,忍不住翻個白眼暗道你能不能振作點兒安頓下來得找個時間讓他醒醒看看當下,江可芙就笑了起來。

  “盧知府真風趣呀,見麵說久居偏遠未見過天家人我們進城看車馬才認出來,怎麽這一會兒就知殿下寬仁了?為百姓何必多解釋,倒好似將殿下架起來成全二位愛民的名聲。二位自無那般意思,隻女子思慮重,這話我聽著可不大悅耳呢。”

  那姓盧的知府一僵,有一瞬失態,旁邊總兵臉已迅速垮下來。李辭詫異的回首,眸中一絲她分辨不出的情緒,知府尖銳笑聲後趕緊圓滑的圓過去,還與江可芙賠罪。

  有趣。當他們二人年輕就能做盛京對朝廷皇家不滿的靶子了?臨行前江司安叮囑過,盛京為年年那點戰事知府總兵換了一茬茬比收稻米還快些。現今知府盧宗見上任三年算久的想必有些手段。他就是盛京人,又奸且滑,地頭蛇一條。先壓下他,剩下一個總兵成榛隻是個會喊打喊殺的武夫。

  算是平局,讓他們知曉雖失聖心到底也不是能糊弄怠慢的,江可芙笑笑受了這賠罪。之後便無甚過分之舉。車馬至盧府別院。因盛京無皇室宅邸,已挑選過一塊地建宅,還需時日,隻能暫居盧宗見的宅子,這摩擦啊,可盼著少些。

  盧宅。

  進城反將一軍,盧宗見明上麵子便做足了。宅子比不上昱王府大,但一切用具物品都備得全,還從自己府邸遣來十幾人以供驅使,道若用不慣,明日也是要再招人手的。

  秦氏堅持跟著他們來,帶著拒絕回江府定要跟隨的柳鶯竹溪忙活大半日將臥房收整好。此行帶的人確實不多,盛京不是好地方,江可芙將能遣的都遣了莫跟著他們去北境吹冷風,所以後半日倒騰宅子,侍衛宿衍和東流都跟著打掃規整。

  晚間一切妥當,江可芙執意讓他們一起在正廳跟著用了飯,說了些感謝他們跟隨的話。本沒什麽,隻因經這麽多都算自己人了,日後在盛京是同船共渡。聽話離開的人她替他們欣慰,而一根筋定要千裏相隨的,她記念感激。

  苦中作樂就當一起慶祝換了個新地方要開始新日子,大家共勉定要在這荒地也過出名堂。不知誰提議小酌一杯,推杯換盞,最後卻變成倒的倒,哭的哭,發愣的發愣,醉話的醉話。

  “以後誰再提喝酒叉出去。”

  知曉自己酒品不好抿了一小口的江可芙隻恨自己醒著,這邊拍拍嚎啕大哭“小姐日後怎麽辦啊”的恒夭,那邊按住把飯菜往手帕裏裹說要做香囊的竹溪。東流平日沉默寡言像個厲害劍客卻是一杯倒在一邊睡得踏實,柳鶯不撒酒瘋卻頭暈腿軟站起來就栽。

  頭疼的與管家,秦氏宿衍三個將人扶的扶勸的勸各自弄回歇息處,又喊來下人將桌子收了。一回首李辭還坐在位置上,也飲了不少酒,沉默的垂眸不知想著什麽,看不出醉是沒醉。

  大抵有借酒消愁的成分,江可芙歎了口氣,過去上前輕輕推了他肩膀一下,喚聲“李辭”。

  他抬眸。不應聲不接話,眼睛更看不出清醒糊塗。江可芙在他眼前揮揮手,也不見人反應。

  “真是也被這段時日磨出好脾氣了,你瞅我現在像不像操心的婆子。氣死了,今晚本要談談叫你醒醒,這是妙,直接醉了。這一個個,肯定心裏也消沉,不然剛做什麽群魔亂舞呢,真成世人皆醉我獨醒,倒顯我沒心沒肺。行啦,別枯坐了,能不能走,不能走我搭你一把,回去歇著吧。”

  也不等他答話了,江可芙自顧自說完身手已抬起李辭一條手臂,施力欲將人拽起,李辭卻忽然起身,反一用力,沒防備哎呦一聲,江可芙前額撞在他左肩。

  “你能走?”

  撤開一步江可芙拍了拍腦門兒。

  “我沒醉。”

  “欸?”

  “出去走走吧。”

  愣愣的瞧著李辭說完大步流星奔外去,隻道這“沒醉”的話從親眼看著飲了一壇子半的人口中出來能信幾分,前麵人察覺到她沒跟上已回過頭來。

  “不走麽?”

  “...夜,大半夜有什麽好走的?”

  “不是要談談讓我清醒?”

  “......你知曉自己現今不清醒就好。”

  *

  十月的盛京已有寒意,家家戶戶閉門也早,黑漆漆一片、無什麽高聳建築,一眼就能看見遠處城樓點點星火,盛京駐兵無時無刻不在提防關外的北燕。頭頂明月,少見的亮,像《千裏月明圖》,但在邊關,沒有不熄燈火的不夜城分輝,是常見的好光景。

  披了件厚披風,與李辭一前一後走在盛京城的大道上,除了偶爾擦身的風聲,萬籟俱靜。也就是這樣,江可芙反不知從何處說了。

  “盛京夜裏真靜,其實也不晚呢。”

  “嗯。”

  “很久沒見過月亮這樣亮的時候了。唔,也不是,金陵城就亮,也沒心思看。”

  “嗯。”

  然後是長久的沉默,二人迎風不聲不響的走了一段。半晌,覺得自己再不起話頭李辭能悶聲走一路,回首看看身後兩個漸漸拉長的影子,江可芙輕笑一聲,抬眸朝李辭近了一步: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這兒多兩個出來,你說誰多餘?”

  李辭愣了一下,有些莫名。

  “我多餘呀。你,醉酒,頭頂明月,身後隨影,獨酌無相親應不應景?我在這兒沒話找話身後拖個一樣無詩情的影子,多煞太白氛圍裏的風景。”

  這是調侃,李辭聽明白,竟也笑一聲,垂眸道:“你怎麽這麽多挖苦人的新詞?讀了幾本陰陽怪氣的話本兒?”

  “還有更陰陽怪氣的。來路上要說忍住了。進城碰見假仁假義,正好練了練手。”

  李辭微怔,片刻,輕聲道:“多謝了。”

  “賢弟客氣。什麽時候人明朗些愚兄才是真舒心了。”

  “......不會一直下去,你放心......是消沉受不起磋磨,但再不適應,也不能廢了三年五載,人自有各自的路還得走。就退萬步也總不能你們都與我沉淪。”

  “你這樣想就好。”

  “隻是,可芙。我而今才知曉自己並無那麽堅定之心,不瀟灑也不通透。”自嘲一笑,李辭抬眸看向天,“那日時時浮現,沒察覺過的糾結軟弱當時就一覽無餘了。心結會跟著時間漸漸鬆動,但我處理它們的方式,卻很難高明體麵,有些事明明也能當斷則斷,但這些,大概很難看開。”

  “胡說八道。”江可芙一聲輕笑,“你這人,不知有個詞叫重情重義麽?你覺得這些事於我有什麽呢?不過失意一點,有些落差。但我沒心沒肺,你還說過我通透。就更無鬱鬱了。我是局外人,未經當時事,也不親當時人,都不用看開就丟開了。勸你都有自己的私心,因你消沉也壞我好心情。你不怪我冷心,還說自己軟弱。給自己扣什麽帽子。”

  李辭微怔,顯未料到江可芙這般論斷,卻見少女清清嗓子,整個人正色起來:

  “李辭。那是你的母親,你的幺妹,無心才不會為她們傷神,你有心。我旁觀者,不清也比你明白點,從相處時有些就知曉,旁的不論,娘娘與陛下讓你長在朝陽下的宮牆裏,光明坦蕩,不見荊棘。而今不過是風平浪靜的忽然來個大浪把人拍回去罷了。原本順遂的人,定會一時半會兒受不住,哭也好,退也好,懷疑自己什麽都是人之常情,和你是否堅定並無關聯。”

  “至親之人的當頭一棒,本就比任何猝不及防的傷害都難以接受,李辭,你沒必要妄自菲薄。其實仔細想想,你便自己想不開我都覺得沒什麽了。不過我這難兄難弟跟著你,定不會放任,我看你自己也不消極,怕什麽,慢慢來。我們,來日方長?”

  晦暗間少女巧笑嫣然,似是希望用笑容感染他一兩分。從入城時莫名生出與江可芙相識是他之幸的情感此時越發強烈,自己確實順遂,父皇母後給予的那些年月如今想來當真寶貴,這些寶貴中,就有麵前之人。

  那笑容太明媚,昏暗都不減,確被影響,李辭也牽起嘴角。

  那就,來日方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