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345
  大啟元慶十三年,中宮被廢,一起被記錄在冊的,是貴妃劉氏晉皇貴妃,賜號祺,興許是因這次被冤,願她與公主之後都平安順遂,吉祥多福。

  東宮被幽禁了,卻也僅被幽禁,陛下遲遲不曾下旨表明態度。當日回宮時,李盛甚至難堪糾結欲以死抵罪,留下遺書懇求李隱看在自己這條命上不要傷母親與沈妙書性命,一切罪孽因他而起。幸而被沈妙書攔下以死脅迫,最後二人都受了些傷,卻無大礙。如此,一時竟也無人敢上關於東宮的疏。

  齊王李哲回到兵部任職,雖此前大多皆以坐實,但本就不至徹底垮掉,責罰不輕,但因對皇貴妃與李沐凝的愧疚,到底還是看重他的。

  如此便要說風水輪流轉,與中宮有關的都受牽連。鍾氏兄長被降職,侄女也不再是郡主,沈家因沈妙書對墨林軒巫蠱案招認,雖被李盛攬去,到底在朝中威望也大不如前。承王倒更像局外人,甚至無意中促成了鍾氏被揭發,自知處境尷尬,直接連夜染了風寒說十天半日好不了上不成朝了。

  當然,最令人唏噓的是曾經被捧著的帝後的小兒子,昱王殿下。不知觸了陛下什麽黴頭,被外封打發去了盛京,雖沾個京字,卻是風刀霜劍的寒苦之地,時時能與北燕打上交道的真真正正的北境。

  沒人知曉為什麽,猜到緣由的當事者都不明白,他們可以申辯明白的事到底哪一點觸動了這位天子,要將他們遣得那樣遠,再也見不到才好。

  於是,元慶十三年九月初,京城,就要少一位皇親了。

  *

  旨意來的猝不及防,卻耽擱不得。再晚也不過明日,就需離京。江可芙很快接受了這個結果跟著秦氏打點行李遣散後院一些仆從,隻是看看還握著聖旨立在庭中的李辭,不免擔憂。

  不為這一件,他從那夜回府整個人就少了幾分精神氣,在對是否接受母親狠毒言行的糾結裏,身處對李沐凝遭遇的揪心難堪中。江可芙知道,李辭從未忽略鍾氏刻薄刺人那一麵,但他心中的鍾氏,是脾氣再壞,終歸不曾心有惡念的。她也曾是慈母,對所有兄弟姊妹雖難免親厚自己子女,但未曾苛待誰不喜誰。她的不好來源深宮,比旁人承受更多的失望與遺憾漸漸將她少女時的驕縱變成一個婦人最讓人不喜的模樣,但她不會用這些去真正的傷害誰。他該一直是這樣認定的,所以李沐凝哭訴的當頭一棒打得他那樣狠,眼冒金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裏。

  他本是一直走在朝陽裏的,前路光明坦蕩,父母和睦且疼愛他,兄嫂溫和又關照他,自己名滿京華,是詩文裏“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意氣風發之人,但曾經溫聲細語教誨他的慈母變成毒殺皇室子女的毒婦,會耐心與他長談的慈父終歸先是天子,曆代君主的猜忌不會少分毫,將他打發的那麽遠,大概再也不想相見。未嚐沒經過浮雲蔽日,但最親厚之人將他的信任敲碎時,他到底隻是個一番風順未曾遭遇真正風浪的年輕人。

  “李辭......”

  終究還是不放心的喚了一聲,他回過頭,眼裏卻不見光,深處裹挾蒼涼的漩渦,風卷殘雲的吞噬著一切。心頭一顫,她不能說什麽,世人最慣用理解來開解他人,但世上並沒有真正的理解,感同身受都算得上無理取鬧的規勸,即使身處被勸解之人的位置,所經曆的,也終究不是他所經曆的那一場,根本沒有意義。

  “......對不住,連累你了...”

  反是他先開口,心底翻湧的情緒讓聲音有些沙啞,攥聖旨的手緊了緊,轉身往書房去了。

  “我去收拾幾本書。”

  抿了抿有些幹澀的嘴唇,江可芙還是叫住他:

  “...盛京也不壞!有什麽連不連累!李辭!你隻難受你自己的,不用替我喊冤,若背負得那麽重,那府中這麽些人都被你‘連累’,你要一個個對不住,累不累?”

  背影僵了一下,沒說話,快步離開。

  一下被打發的那麽遠,就很難再名正言順的回來。眾人心知肚明。或許太子的賢德不至被廢,日後登基依舊念兄弟情義將人召回,但不光他忌不忌諱兄弟兩說,而今是,東宮不穩。

  京中的趨炎附勢此時顯現,卻也本就人之常情。且有心人不知何處打聽昱王的倒黴其實與前朝叛黨有關,便有心想關懷,卻還是自保為上。但既有權衡利弊識時務的俊傑,便自有一腔孤勇隻念情誼不計得失的莽人。李辭那幾位小兄弟是,與“莽”字根本不沾分毫的徐知意也是。

  消息傳出沒多久人就來了。林翼北帶著齊錚與盛岸,見了江可芙寒暄紛紛報了家門算是頭一次正式見,江可芙便指指書房由他們去了。幾人離去還順道安慰了她。

  徐知意後腳來,下了馬車急匆匆奔內宅,少有的失態。

  “臣女在家中聽聞了,這,這究竟怎麽...陛下何至如此遷怒......”

  “欸。”

  抬手示意她趕緊止住,讓恒夭去沏茶,拉著人走到正廳。

  “這安排自是有道理,也不容我們置喙。盛京還好,比金陵離涿郡近些。”

  徐知意平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有些急切了。她聽聞此消息心頭第一個冒出的自是再不能見李辭,趕來路上之焦灼也不過為再看他一眼。此時靜下來,見江可芙眉眼溫和的看她,立時泛上來對什麽都不知曉的她的愧疚與負罪感,竟慢慢壓下因李辭而生的苦澀。

  “那王妃,定要保重身子,盛京更北,比涿郡還冷些......王爺,王爺也是,在金陵溫和天氣裏慣了的人,恐怕不好適應,怎樣都該您費心的。定得好好的,臣女信,你們會回京的。”

  恒夭呈上茶,江可芙看徐知意接過,笑了笑。

  “借你吉言啦。”

  “......臣女會替二位誦經祈福的。”

  *

  晚些時江府的人來了,帶了江司安的口信,沒什麽多餘的,隻說盛京冷不太平,因年輕時在盛京呆過,就是說了些到那邊平日該注意的。提了盛京幾位官員為人怎樣如何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便再無其它。末了道今日不見,明早出城上早朝他也不相送了,以後總能再見,並無旁人以為的那麽山窮水盡。莫要聽外麵那些人閑話。

  自此,也算與金陵將近兩年的這些牽扯告一段落,次日天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城離京了。

  清早的天有些涼,出城看遠處尚還一層霧氣,衣衫外披了件鬥篷,執意坐在車轅上,看看前麵騎馬沉默的李辭,歎口氣回望金陵城。

  之前進京探出車窗第一次與這座城相見時是什麽情感,早已記不清了,大抵不過對繁榮向往,和於本來的家與家人的期待。與這座城本身無關,是她人生經曆賦予的心情。

  依稀想起林府曾經有位先生,是在金陵蹉跎數十年未能入仕最後心灰意冷離開的。有次教書時看到一句金陵繁華盛景的詩,不由感慨數十年身處金陵,卻似乎永遠被那座城擋在外麵。金陵冥冥裏不認他作城中芸芸,他也難以生出無心所向即吾鄉的歸屬,互相磋磨罷了。因為那點執念,卻多年才恍然。

  江可芙覺得此時自己就似那位解脫的先生,但比先生幸運她一直都有點清楚的。她很難融入這座城,所以離去時,除了對親友分別的一點悵然,竟還能在心中對著金陵調侃。拜拜啦您內。

  暗道確是無人長亭相送的走心裏才瀟灑得起來,無意識擺弄披風的帶子,望著城牆,卻忽然在目光流轉間瞥見城樓上一有些眼熟的身影。距離不算很遠,她眼力又好,定睛仔細分辨那負手而立在城樓上遠遠眺望的人影,衣袍的顏色,答案呼之欲出。

  心頭微微一震。

  “爹......”

  輕聲呢喃,手上動作也下意識停了,飛快的眨了幾下眼,就仰頭開始抑製跟著鼻頭驀然泛酸眸中醞釀的水汽。為人父母說話怎麽不做數呢?昨日,不是說不送了麽。

  衣袖匆匆抹了一下臉,遠遠看著城樓,上麵的人似乎並未察覺她已發現,想了想還是撇過頭,裝作不知曉好了,江司安不想讓她知道,她也不必發現後刻意提及。或許在父親心中,沒有不舍的離別才是他們分別的最好方式。畢竟,天下從來也不是所有分離,都長亭折柳,有那麽多儀式與準備。反多的是猝不及防同遺憾無奈。

  吸了吸鼻子,幸而恒夭也沒聽見她那聲“爹”,江可芙不再看向城樓,決意留給父親一個瀟灑不留戀的背影讓人放心。隻是看著前麵的李辭,又是另種酸澀。

  她不是背井離鄉之人,李辭卻是。她有父親默默送別,李辭沒有。他的父親或許還嫌惡了他。想起中秋夜的話,她是不清醒的,但李辭當時,真的也有一瞬鬱鬱與懷疑吧。那份找不到安處的迷茫,經曆信任消失,在此時此刻,有沒有人心那麽大整個占滿呢?

  那他也會蓋起來的,她也不能問。

  隻能......

  “李辭!盛京的紙鳶在北境一帶可出名了!尤其是能帶東西的大紙鳶,當初造來本就是軍隊傳信用的。清明時候我玩回來你不是說過也想放麽?趕巧啦。到時候咱們買個特大的,成不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