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4808
  好好的宮宴最後又攪成一團亂,沈妙書反應快,上前一步在側扶一把李沐凝,朗聲喊人備個轎輦將人送回玉澤宮,又命紅綺快去請太醫過去。

  宮妃們已先行,他們這些做小輩的這點事不好再攪擾。太子等人是男子李沐凝也大了多有不便,太子妃便是在場最該操心的。回首道自己跟去看情況諸位可都先散了,沈妙書又垂眸靠近李盛溫聲輕語幾句,似在提醒夫君回去早些安歇切莫太過操勞。

  恒夭立在李辭身後,餘光突然瞥見齊王李哲意味不明的盯著沈妙書與李盛悄悄話,隨即又瞥了身側王妃陸今楹一眼,正納悶看著,李哲已上前一步出聲。

  “如此皇嫂也太過操勞,沐凝到底也是我們的妹妹,夜深了我們男子不便,讓今楹與皇嫂一同去罷。”

  沈妙書看陸今楹一眼,笑了笑。

  “這叫什麽話。我擔這聲皇嫂,就該做這些。今楹而今還有身孕呢,怎麽能不早點兒回去歇著。都去罷,我一個無礙。”

  話已說到這份上,沈妙書回首看李盛一眼就與宮女一同出去。李辭還尋思著適才那句“錯了”,道聲“辛苦皇嫂”,與太子齊王點點頭,輕聲招呼恒夭走。

  夜風寒涼,恒夭縮了縮遞上那件外袍,李辭擺手,睨她一眼,片刻,道:

  “你若冷就披上吧。我不用。”

  目光轉向遠處靜默漆黑而高大的宮牆,心裏突然有個猜測,讓人惴惴不安的猜測。

  彼時,刑部大牢。

  燈火昏昏,忽明忽滅,小窗縫隙間能窺的一點月色便顯得恰到好處。今兒是中秋,江可芙一直盼的燈會,去年楚先那檔子事全壞了心情,是以越發盼去年那種熱鬧。奈何人在監牢,身不由己。

  江,晏兩家都塞錢給獄卒替牢裏送來月餅。不知哪處來的口風江可芙快出去了,本就對其禮遇有加的獄卒們在外麵飲酒還不忘給牢裏兩個遞來半壇子。

  油紙包一條紅繩打結,上麵印著“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不是感傷之人,但還是不由眼眶濕潤。她確是從未讓江司安省過心。

  此前不必說,而今深陷牢獄未提牽連,他們還要來傳話寬她的心。齊王在兵部做事,說起來怕不是最想踢走的就是不涉黨派但心偏向太子的兵部尚書,又有她與李辭這一層關係,齊王不可能不嫌江司安礙事。而今她下獄,江司安的處境雖未罷官,卻不會舒心了。

  內疚難受,突然很想見見相熟之人,恒夭可以,徐知意也好,甚至是王府的秦氏,駕車的林堂。知曉她昔日脾氣又安靜聆聽之人,都是可以的。

  但如此佳節,和和美美的誰要來牢裏尋晦氣呢。

  月餅是豆沙的,入口沙沙的綿軟,正襟危坐和晏行樂隔著鐵欄舉起酒碗,江可芙道聲“小晏公子中秋安樂”,對麵回了句“王妃同樂”。說完都自嘲的笑了笑。此時此夜,都是一般,他們都有些想家了。

  “舉杯邀明月,對影,對影成三人......不對,不對,四人。啊......五人。”

  獄卒的酒烈,要壓下心底悵然的飲下兩大碗,江可芙醉了。

  神誌又似清醒又似迷蒙,晃晃悠悠站起來大喊一聲“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對麵一樣沒怎麽沾過酒的晏行樂也沒好到哪兒去,立馬接上一句“亂我心者明日之日多煩憂”。

  “欲上青天攬明月!”

  “舉杯消愁愁更愁!”

  “不對不對,亂了。應該是...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你也不對,是散發,劃船......不對不對,怎麽說來著。明朝...明朝......”

  “就是明朝有意抱琴來嘛。”

  “你閉嘴。不對。一會兒先生來打你手心了。”

  “打你。你錯了。”

  “胡說。是你錯了。”

  李辭繞開醉醺醺的獄卒時,映入眼簾的就是又兩個醉鬼。江可芙扒著鐵欄要替先生揍晏行樂。晏行樂說“你太寬了過不來”,就靠著牆根兒嘀嘀咕咕的說要睡了。

  李辭抿了抿唇似乎想笑,江可芙很快發現了旁人,瞄見李辭就喊了聲“先生”。

  “先生,他背錯了!”

  轉首一指晏行樂,少年這會兒功夫已靠著牆沉沉睡去。李辭頷首含糊應著,用獄卒身上鑰匙開了鎖。

  江可芙甚是乖覺的站好似認定了李辭是教書先生,呆呆的看著來人走進來把她踢翻的小案和上麵散落的月餅酒碗擺好。酒壇滾在地上,散發酒香知曉是烈酒,李辭瞄了沉睡的晏行樂一眼,輕輕“嘖”了一聲。

  “你喝了多少?”

  江可芙抬頭比了個五。

  “五碗?”

  李辭蹙眉。

  江可芙露出貝齒笑得燦爛明媚:“兩碗!”

  “二怎麽比?你再比一下。”

  李辭不禁莞爾。

  “我是來跟你學做詩文的,誰要聽在這兒扯四五六七。”

  江可芙不上當。

  李辭笑意愈深,回首看著窗縫間將要轉過的半個月,靠牆坐在稻草上。拍拍身側示意江可芙坐過來,含笑問“那你們剛才背什麽?”

  “舉杯消愁愁更愁。”

  靠牆屈膝,江可芙趴在膝頭。一隻手擺弄著衣角,片刻,目光轉到李辭麵上,輕輕開口:

  “先生。你是不是,也回不了家。我爹叫人給我帶了月餅呢。你要不要嚐一嚐。很甜,吃一塊兒,就不想家了。”

  李辭心頭一滯。

  目光轉向小案,油紙包半敞露出焦黃印花的點心,拿起一塊兒,掰下一角,李辭放進嘴裏。窗縫擠進的月光下,少女笑得莫名柔和。

  “是不是特別甜?”

  李辭默默頷首,突然想江可芙的家到底指哪一個?但到底沒問出口,應是涿郡吧。那她是要常年“漂泊在外”,不止是此時此刻無法歸家了。

  “先生家遠麽?”

  李辭愣了愣。

  中秋宴,算家宴吧。但從何時開始,他生長十來年的地方竟會有覺沉悶的時日,生出以往不曾察覺的煩亂。母後還是疼他,父皇還是和藹,皇兄依舊溫和替他考慮方方麵麵,皇嫂也依舊當他是自家小弟般見麵幾句叮嚀。他們都是過往記憶中眉目和煦的模樣,但又好像什麽不同了。短短一年多發生的樁樁件件,也在說有什麽不同了。

  他出宮建府。他入朝替君分憂。宮牆裏熟悉的人與景無法再說出“家”那個字,他與至親的距離也漸漸在君臣中模糊。對啊。江可芙的家在涿郡,他的家又在哪兒呢?

  豆沙很甜。確實會忘記想家。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該想的家在哪兒,是禁宮,是昱王府,還是遠到根本到不了的幼年時的歲月靜好?

  “對。很遠。”

  李辭微微垂眸,將餘下的月餅放回小案。

  身側少女煞有介事的點了點頭。

  “我家也很遠。要北上走好幾日,在涿郡呢。”

  李辭無聲的勾了勾唇角。

  果然啊。

  “但我不是隻有一個家。”

  出乎意料的聲音,意外的抬眸看過去,少女仿若想起歡欣之事,眉眼都是笑盈盈的。

  “涿郡是我長大的地方。有舅舅舅母,有表兄表弟,還有好多我喜歡的人和東西。是我第一個家。”

  “後來,我家最冷的時候,我很少見過的爹帶我明目張膽的離家出走啦。金陵其實很好,和涿郡不一樣的好,但我最開始不喜歡,會做錯事。我爹就罵我,罵完又覺得很愧疚。他不說我也知道,哼,我耳朵靈著呢,每次都能聽到他在祠堂外麵踱步,我都不敢看描畫了。”

  少女的那點小得意是能招起人歡喜的,聽她帶著醉意嘟嘟囔囔,李辭不由牽起嘴角。

  “江府有我爹,二娘,還有妹妹。其實我們就很不像一家了。但是不知什麽時候,我就覺的那裏也是家,不止是外人看的表麵的家。先生你看,他們會給我送月餅,他們會傳信叫我別擔心。我又想起成親那日,我二娘談不上喜歡我,但清逸殿送親時,她的歡喜是真的。我們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其樂融融毫無芥蒂的一家人,但那樣的人家又有多少呢?恰到好處的關切善意和牽念,已經比勾心鬥角的院子裏的人好過太多。而且我爹,是真真正正的我的至親啊。江府的日子可能比不上涿郡十年的光景,但它也是家。我第二個家。”

  李辭不語,心頭卻微微異樣。他知曉她的通達,但這些話今日聽聞,還是驚訝她原是這般理解,這般去想。心頭莫名浮現她初回江府初入金陵的千種詆毀,現今也不曾停止。她未嚐沒委屈過,旁人也不會在意她這番自我安慰和最後的豁達。她該一直是這樣的,隻是自己在流言後才認識到。

  不由去牽她的手,喝過酒手也是滾燙的。少女微微怔了一下,而後笑起來。

  “外麵冷麽?先生該多穿件衣服。你看我,這件囚衣不好看卻很厚實的,我現在就是個手爐子。”

  “嗯。有點涼。所以夜裏睡下要當心別吹了夜風。”

  “不會。這些稻草軟軟的也很暖和。啊,我還沒說完呢先生。我還有一個家。是昱王府。”

  少女輕輕的,隻是在敘述一件平常之事的語氣。李辭卻在瞬間狠狠怔在原地。

  不可置信看去,少女任由他牽著左手,右手環過膝頭。語氣頗有些感慨。

  “早前我都不會承認的。一個大院子,眼多口雜,規矩很多。都說是我們自己的宅子,可是誰會在自己家裏演戲啊。除了恒夭我誰都不熟悉,也不信任。但是,姑且就算,是日久生情吧。”

  “是麽。”

  “這是我能想到,最合適的解釋啦。我開始當它是睡覺的地方,然後漸漸的,跟所有人熟了。管家,秦嬸子,門房......相處時日長了,他們就不會是因為怕我而恭敬。是真的,願意對我和善尊重。我開始有點喜歡那個宅子。花草種的很漂亮,後院寬敞適合練武,水池裏養小魚,夏天還能種我的名字。芙蕖。這是我可以做主的地方。這地方又有很多會照顧我,維護我的人。先生,我自是相信久居會對一處產生眷戀的,可我沒想到會是那個院子。”

  “...就如你所言,日久生情吧。”

  “是啊。它原也不是什麽凶險之地,產生依賴再尋常不過了。隻是有時我自己都不自覺將我的聲明與它聯係起來。一榮俱榮不過是旁人綁的束縛,我卻開始在意了。最重要一點,無助時會想到的地方,就是家吧。涿郡是,江府是,但我最常想的,居然是那個大院子呢。”

  “還有裏麵的人。恒夭有沒有因此哭,秦嬸子有沒有為難,柳鶯不會表露可必定也是不安的,竹溪不愛說話所以她的心情是不是無人顧忌。這幾日我特別想臥房的床和美人榻,躺廢了一說,可誰不喜歡舒服。還有那個名義上真正的主人,他有沒有正經替我查案。”

  “......他有點兒沒用,人證都死了。”

  李辭沉聲,忽覺自己辜負了什麽。

  少女輕笑。

  “我若見麵必會如此說他,但其實我很感激。他是真的在迫切要為我洗脫罪名。我知曉他的關切與牽掛,明白他的艱難和困阻,這些話我必不會當麵說,太煽情了。但就因為他的一切我已心中有數,或許還是那句日久生情吧,姑且算,曆經種種,我或許,也有那麽一丁點,喜歡他了。”

  不是醉酒後胡言亂語稱兄道弟,清晰明了的甚至李辭覺得江可芙的眸子,迷蒙深處或許是清明。月已斜去,微光朦朧少女兩頰醉酒的醺紅,李辭忽然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微微偏過頭扇扇風,身側少女吃吃的笑起來。

  半晌開口,聲音輕輕的。

  “所以,昱王府就更該算我第三個家了。皇宮已經不是李辭的家啦,如果昱王府也沒人先把它當作家,李辭就是,沒家的孩子了。不知道他的中秋要怎麽過,如果真的傷感了,出去我就要安慰他。昱王府,就是家。我們兩個的家。”

  牢獄是一片晦暗,李辭卻仿佛能看清江可芙眉眼間柔和。少女其實從不吝嗇心底的暖,總能在不經意間給他不期然的感動。心底突然生出的歡喜仿佛一塊兒石頭投進水裏,濺起水花的突然,擴散的漣漪又連綿。他忽然想抱抱她,也確實如此動作,甚至席卷而來的急切熱烈,讓他有了吻她的衝動。

  溫軟入懷,單薄的衣料甚至能感知酒後肌膚暖起來的溫度。少女懵怔的被轉過,下意識嚶嚀一聲,餘下的驚異就盡數被堵住變得含糊不清。朱唇柔軟,呼吸與唇齒間盡是烈酒餘留下的滋味,因少女作為媒介多了幾絲清甜。青澀碾磨,淺嚐輒止,許是酒,許是人,李辭覺得自己也有些微醺。直至放開江可芙與她抵著額頭彼此呼吸感知,少女都還是愣的。

  本有些懊惱自己的衝動,見江可芙沒有反應怔怔的,不由低低笑了一聲,遠了一些,認真看著那對懵懂的眸子,李辭緩緩道:

  “不用等出去。你的話,我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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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辭:謝謝。有被安慰到。

  恒夭:原來這就是你不讓我跟的目的。謝謝,有被氣到,我已經開始醞釀髒話了。狗男人莫挨我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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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情苦手再次流淚。啥也不是。

  謝謝,有被難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