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498
  馬蹄噠噠伴著銅鈴脆響,車輪才滾過一片淺淺水窪,在官道上留下一道水痕,坐在車轅上晃著腳,江可芙磕著瓜子,把皮吐在小臂掛著的粗布袋裏。

  遠處斜陽一輪,半落不落在山尖,略略擋一擋眼前夕照,江可芙伸長了脖子望了更遠,隨即,一抬手,一枚瓜子飛出,砸在前麵騎馬的人背上。

  “欸!快黑了,李辭,你餓不餓?”

  馬上人回首,迎麵又飛來一個棗子,抬手接住,就見車轅上青衣少女一笑:

  “剛才樹上摘的,嚐過了,保甜。”

  “...前麵有個鎮子,我去邯鄲的時候走的這條路,快到了。後麵東流宿衍他們帶了餅,你餓了先墊一墊...這些就別亂吃了,晚點兒肚子疼。”

  棗子被隨手拋到路邊,江可芙看李辭正過去,頗為不屑。

  “自己嬌貴,還要掃別人的興。哼。”

  正值五月,天氣驟熱,雨水也來得勤快了。李辭去年應了要帶江可芙回涿郡,加之邯鄲一趟未能見成林衛,近些日子遮遮掩掩的態度,想起來多少對江可芙有歉意。且做彌補,與李隱告了假,便帶著人北上了。倒也算尋個避暑的好去處。

  側耳聽見了江可芙那一聲埋怨,李辭暗暗歎口氣沒出聲,隨即,便聽窸窸窣窣,少女回了車上,片刻,車窗傳來一聲:“東流!幹糧!”

  嘴上不饒,話到底是聽進去的。

  晚間,客棧。

  此行節簡,恒夭青苑兩個婢女,東流宿衍兩個侍衛,加上李,江二人,共三間上房。客棧不大,拍門時還恐住滿了沒地方,被店家殷勤迎進去,才發覺原來就他們。

  老板娘年紀很輕,二十上下,容貌平平卻身段窈窕,丈夫是個年歲差不多的高大漢子,耷拉著眼皮,隻管把酒壇拎上桌來,瞧去有些沉默寡言。

  今夜唯一的主顧,店家自然熱情些,女人倚在櫃台裏熱絡得與用飯的人聊天,一會兒說生意難做今兒便索性早早關門反倒見了財神,一會兒又誇江可芙生得標致。李辭向來健談,自然要搭幾句,末了眾人吃好,那男人下樓說客房收拾妥當備好了熱水與皂角,可以回去歇著了。

  也走了五六天的路,往日住店不顯,今日許是走了段山路顛簸,竟有些疲倦,江可芙撂下筷子想飲幾口酒,思及自己醉後,又作罷。率先起身便要回去泡澡舒坦筋骨,卻聽身後李辭突然一句:“我突然想起來,之前在店裏歇過一回,不過,不是二位店家,我記得是對父女。”

  “生意不好做呢,那老頭兒轉給我們,帶閨女回老家了。”

  “原是這般,那望二位財源廣進,開得長久了。”

  “借公子吉言。”

  夜涼如水,慈恩街還熱鬧的時辰,鎮裏卻當真一片死寂。沐浴過後披著還滴水的長發,江可芙推開窗子隻望見漆黑悄然。李辭說要溜達溜達,飯後同兩個侍衛出了門,恒夭青苑本欲侍候江可芙歇下,被她推回房裏。

  拿起行囊裏麵巾隨意拭了拭發梢,燈火下摸了摸自己右掌因拿刀磨出的薄繭,盯著摩挲的指尖,江可芙有些出神。隨即似乎突然想起什麽,竟馬上熄了桌上燭火,披上外衫,側耳聽了聽下麵動靜,從窗子一躍而下。

  “我師父說你們見過。我再問一遍,吳愈招和路斐在哪兒?不拘是現在死了也好,我們要知道,他們之前藏在哪兒?”

  柴房內聲音低欲不可聞,卻不掩其間逼迫之意。江可芙跳窗下麵便是馬廄,再往前,堆雜物的柴房中就被她敏銳捕捉到一個女聲。

  適才思及進門之後種種與李辭言語,江可芙突然察覺有些蹊蹺,隻是跳下來便歪打正著聽見委實也太順,而且,這女子言語間傳達的信息,和江可芙所想,出入大得有些接不上了。

  “我不認得,不認得你說的人,莫名進來綁了我們,我還要問,你師父,是誰...”

  “你以為不說吊著我們就能留你一命?隻要這兩個亂臣賊子還在世間,就有蛛絲馬跡,即便我們不尋,那個人,也定然在找。我不知曉你們何時有了這交情,你不說,我就殺人,順便給你那便宜閨女一個痛快。”

  “咳咳,你們...燕兒跟你一般大,她什麽都不知曉,你還算個人麽!”

  “總歸不是你親生的,你想生倒也求不來,我師父說了,昔日一個做奴才的,奴顏媚骨現今也跟我提如何做人,若敢與我們耍嘴皮子,便割了舌頭就是。我們有的是年月慢慢尋人,你折了,我們也不怵。不過多費幾年心思。”

  靜靜立在柴房外,江可芙心中疑慮,聽來裏麵隻那女子,男人不知去了何處,不知是不是去跟李辭他們。隻不過,這言語間,也不像謀過往旅人錢財的盜匪。是,私人恩怨?他們碰巧撞上?

  兀自思索,房內突然刷一聲,有利刃出鞘,江可芙對此聲音敏感立馬回神,想起適才“割舌”之言,心中一驚,已然出聲:

  “住手!”

  “什麽人!”

  女聲淩厲,與適才熱絡閑聊的綿軟調子想去甚遠,身前木門驟然大開,寒光在夜色下一閃,利刃便奔江可芙麵門而來。其主在江可芙退開兩步後瞄到麵容微微一怔。

  “是你?!”

  “是我...剛剛覺的你們不對勁,一出來就聽見,聽了七八成...”

  不知何故,都兵刃相向了,江可芙竟然有點尷尬。

  “嗬。本想留你們一命,好生睡著我們今晚就走,既沒那好命偏要操心,對不住了!”

  女子顯然不受影響,上前又是利落一刺,極少見女子身手這麽好,江可芙矮身躲過,心中不由有些欽佩,神色也認真起來。

  你來我往,各自平手,愈打愈激烈。江可芙帶的刀沐浴時卸下仍在床上,下來也忘記拿,兵刃上就輸了一截,雖能應付,想打贏卻不易,若這般耗著,被擒是早晚。

  心中難辦隱隱有些後悔此次出聲,又擔憂李辭一行莫不是也察覺了被那男子纏住。

  一個筋鬥躲過女子飛踢,高處客房突然一聲“接著”,一利刃破風而至,江可芙已下意識點地後躍,縱身接住,一看是自己短刀,身後又幾聲風動衣擺,回頭是李辭和東流兩個也從窗口躍下。

  “你們...”

  “被纏了一陣子,來晚了。”

  “不晚,正好,想什麽來什麽,謝了!”

  左手一過刀刃,江可芙兩步便再上前,那女子見到李辭等人顯是想到那男子未能得手,無心戀戰扭身欲走。李辭已一躍至前攔住去擒她手臂,江可芙還不及喊句“勸你束手就擒”,一道黑影突然劃過半空落地炸開,平地一陣嗆人煙幕忽起,熏得人睜不開眼。

  “咳咳,來陰的!”

  雙目緊閉眼淚不受控而下,幾人撤開遠離煙幕,還是咳嗽不止,再看院落,那女子顯已沒了。互相看看,眼睛卻都紅著。

  “啊!原本的店家!”

  又狠狠咳了幾聲,喉嚨還辣辣的,江可芙忽然想起那柴房裏險被割舌頭的店家,他們若要藏秘密,適才煙幕遮蔽什麽都瞧不見最好下手滅口。

  急急奔去柴房,果然,脖頸一道紅痕,悄無聲息的沒了。

  李辭跟上來,瞧著雙目緊閉的屍首,劍眉微擰。

  “他們不為求財。”

  異口同聲,兩人對視一眼,江可芙先接:

  “我聽見他們說話了,我覺的我知道的比你多。”

  “你說。”

  “你是不是,早覺的他們不對了?因為那句話。我回去看著自己的手突然串起來一串的蹊蹺。”江可芙舉起自己的右手,看著緩緩道,“上酒時我晃過一眼,他們手上都有繭子,勞作也能解釋,但位置,和我的一樣,是兵刃磨出來的。”

  李辭點頭,目光頗有些讚許,江可芙摸了摸那繭子,繼續道:“咱們最開始大概都以為,這是挾持店主為某住店旅客錢財,我跳下來想探探,過了馬廄就聽見老板娘在柴房裏逼問店家。”

  “私仇?”

  江可芙回首看了店家屍首一眼。

  “恐怕不止。還有,兩個人名...李辭,你聽說過吳愈招和路斐麽?”

  對麵人微微一怔,似在回憶,片刻,記憶深處走出一樁幼時聽聞的舊事。那兩人,該是先帝在位時,謀逆失敗被誅殺的廢太子的黨羽。

  少年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

  終歸是他未出世時父輩曆經的腥風血雨,他隻記得先太子被誅殺後,發現參與其中的這二人不知所終。更有傳言,先太子在先帝眼底下招兵買馬一直謹慎得不曾走露風聲,起兵就被鎮壓隻因吳愈招臨陣退縮匿名暴露給前禁軍統領,自己趁亂畏罪潛逃,至今仍無下落。

  “先帝在位時的人,為什麽會問他們?”

  江可芙搖頭。

  “他們好像有什麽師父,在找這兩個人。若江湖私仇,聽意思,這兩人卻該是朝中人吧。可朝中人,又為何與他們有聯係...”

  百思不得其解,江可芙默聲理著關係,一陣夜風吹過,拂過濕漉發梢,叫人冷不防打了個噴嚏,李辭這才發現江可芙濕著發絲,就披了件外衫。

  “先回去,你出來也不擦幹了穿厚點兒。”

  “著急哪兒管那麽多,我抗凍。對了,恒夭她們沒事吧?”

  “他們沒想傷咱們,酒和水裏是蒙汗藥,我讓宿衍去看了,沒事兒。”

  “啊,幸虧我沒喝。不過你們...”

  “你說我一早看出來,自然是倒袖子裏了。剛才出去想試試他們,那人果然跟來了,大概等人倒了扛回去,我們交了幾下手,他沒討到好就跑了。”

  李辭解釋著,還是除下了外袍蒙在江可芙頭發上,無意識得揉了一把。隨後,便把目光投向了遠處深廣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