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612
  李辭神色一僵,低頭去看腳邊書頁,書脊上小篆寫就的一行字,一眼掃去確實熟悉,回想數日前,似乎確是他在臥房的書案瞧見,有些好奇江可芙瞧的都是些什麽,就順手帶走放在書房裏,擱在書架上,這幾日忙,也忘了這碼事。

  “咳,那你,趕緊給她拿過去吧。”

  強裝鎮定,恒夭再不走,李辭麵子上就掛不住了,俯身拾起那話本拋過去,就轉頭奔了書案,借著尋卷宗的由頭避開恒夭。

  “是。奴婢告退。”

  恒夭也不敢多逗留,其實惶恐多過好笑,匆匆行了禮,收好那本子,步子輕且快,掩門出去了。

  不過個小插曲,尋到卷宗出府後,李辭很快就把這事拋到了後頭,且靈王已定罪,午後密探卻突然來報,邯鄲的燕王,沒起兵,也未認罪,短短幾日內,好好一個大活人,失蹤了!

  於天家,最忌諱的莫過於超出掌控的臣子,和不可預測的局勢,能逃出密探的耳目,燕王,掌中必然已攥了無法估量的籌碼,隱匿在陰暗中,似潛伏在藤蘿花架下的毒蛇,趁人不備,突然的咬上一口。

  這樣的情形,是所有人都擔心的。

  影衛司的人已盡數派出,城裏的禁軍被下令巡守要愈發森嚴,朝中甚至選出一位欽差,到邯鄲實地巡一遭。

  因李隱風寒有加重之勢難理朝政,平日此般曆練最先遣派的太子李盛肩負監國大任,祭祖一行有功的李辭,就成了不二人選。

  晚間禦書房領了旨,鳳棲宮又聽了些鍾氏叮囑的言語,明日就需動身,在母親眼裏,到底還是個孩子,又是最小的,似乎昨日還承歡膝下,轉眼就要頭一遭自己出這般遠的門,要去的地方,也不算安生。

  鍾氏便不由多說了幾句,李辭耐著性子聽著,直至宮門將落鎖,推拒了要宿在宮裏清逸殿的挽留,終於脫了身。

  他倒也想尋個踏實地方歇著,自祭祖回來江可芙傷了腰,在床榻上行動不便,他便跟著夜裏歇息也沒舒服過,不敢翻身不敢動,唯恐睡夢中不慎,給江可芙二次創傷,不小的一張床,生生叫他躺出隻床沿那一小片的錯覺。

  後來換了在窗邊榻上,又躺不下他一整個,睡了幾日還受了窗縫吹進的寒氣。加上自車上拌嘴,兩人就跟結了仇似的不怎生交談,那點兒沉悶的氛圍,總之是不讓人舒心。

  但明日將離京,再不願說話,有些事總歸要做叮囑,江可芙不是閑得住的人,隻盼別自己走了,她又招惹什麽麻煩,屆時無人替她善後。

  明月懸於蒼穹,朗朗清輝,在青磚上投下兩處人家圍牆的陰影,李辭信步行過慈恩街時,看行人熙攘,街邊鋪子還掛著上元節不曾賣出的花燈,冰糖葫蘆的攤子也趕著金陵殘餘的一點兒寒尚在叫賣,再過幾日天氣轉暖,糖稀無法凝固,這小吃,便歲末再見了。

  想著是他要起話頭,江可芙未必肯聽,若尋個什麽哄人,一時又找不到合適的,李辭索性買了幾串糖葫蘆帶著回府,雖未免敷衍,但終歸比空手強些。

  上了永安街,王府石階前叩門,門房一直留心著動靜,隻一聲,就極快的開了。

  時候尚早,府裏卻安靜,因已命隨侍回來傳過話,前庭黑著燈火,未給他留飯。至後院,東西廂房也黑著,自江可芙傷了後,也不做夜貓子,歇得早,一眾下人也得了清閑,均早早的歇下了。隻是今日,臥房還亮著。

  平素若歇了是不給他留燈的,李辭不禁疑惑,江可芙是不是留心著自己行動,知道他要走,故也要與他談談。

  推門,臥房裏暖得有些熱,因江可芙要上藥,穿得輕薄,恐人再受了寒,秦氏幾乎把府上供應的一半兒還多的炭火都點在房裏,常在臥房的人不顯,從外麵歸來的人,隻覺的進了個暖爐子。

  除了外袍,露出裏麵同色裏衣,李辭順手把衣衫丟在外間榻上,手持兩串糖葫蘆,掀開簾子進了裏間。

  清早走時的香還燃著,不知已是第幾塊兒,一入裏間,幽幽的清香就撲麵而來,因暖意太過而有些浮躁的心思,也漸漸趨於平和。

  室內燈火煌煌,床榻兩側的高燭台都點著蠟,透過明淨的罩子暈染出澄亮的暖黃,映在榻上少女散在背後的墨發與身前攤開的書頁上。

  一襲月白,襯出主人勻淨白膩的肌膚,墊在身下繡麵朝外的戲水鴛鴦赤色錦被,也與榻上人對出明麗的反差。少女麵龐微微側過,耳前亂發的一道影子在側顏微動。

  燈下看美人,昏黃添一絲溫柔朦朧。當然,前提是忽略江可芙趴著也不老實,小腿勾起在上方亂晃的腳。

  思及腰傷,恐牽動傷處,李辭招呼也未打,下意識就是一聲“放下”。

  簾幕微動,專心做事的人不會察覺,江可芙尚不知李辭回來,身後乍起一聲,沒防備本能的一激靈,雙腿正晃著亂了平衡,就臥在榻邊,便險些翻出去,一回首,就瞧見一赤色人影一晃,到了跟前。

  “趴也不老實趴,這腿晃晃悠悠,一會兒扯了傷,重了落下病根兒,陰天下雨,就圍著個毯子躺床上喊疼。”

  還愣怔著,江可芙手裏就被塞了兩根細簽子,定睛一瞧,上麵豔紅的山楂裹著冰糖,在燈火下晶瑩剔透的惹人喜歡,隨後一隻手,隔著薄薄一層褻褲,把她的小腿按了下去。

  “欸!”隔著衣料,仍能感知溫度,江可芙蹙了蹙眉,回首,“說話就說話,怎麽還動手動腳的。”

  自鍾秀河踹楚先之後,極忌諱男女肢體接觸,雖知曉李辭並無其它心思,江可芙還是略微不滿,更不論十幾日沒怎麽說話的人,突然上來這麽一出,這一招江可芙措手不及,沒法接。

  得了榻上人蹙眉一瞥,李辭趕緊收手,右手下意識撓脖頸,確實有些窘迫,心道自己莫名就急切的下了手,未多思量,倒似魔怔了一般。一時訕訕,立在榻前想著怎麽圓,最後還是決定單刀直入就聊自己離京。

  “燕王不知所蹤,我明日離京去邯鄲查案。”

  “嗯?”

  目光回到那書頁上的少女再次抬了頭。

  “一來一回十餘日,在邯鄲,也不知線索多少,逗留多少日,你自己在府上好生養傷,若有旁人再來拜訪,直接閉門不見就是。”

  “嗯。”江可芙點頭,看李辭麵色嚴肅,又瞥了一眼手中糖葫蘆,片刻,突然“噗嗤”一笑。

  “所以,這個,”舉起兩根冰糖葫蘆,江可芙挑眉,“是當跟我商量的賠禮不是?”

  “你說是就是吧。”

  “那你也忒沒誠意了。”

  為祭祖回城車上那幾句話,僵到如今。李辭其實不知有什麽氣可賭,隻是江可芙不說話,他又鮮少哄人,便也跟著不說話。至於江可芙,倒也無那麽大氣性,不過想起當日自己的狼狽,李辭還要上趕著說教,有點兒不服,便一直這麽擰著。趕上今日的契機,兩個人,確實都想說開了。

  “街上找不到旁的,要不給你買個兔子燈,上元又早過了,花架子又哪兒有進嘴的東西實在。”

  語氣緩和,李辭笑了笑。江可芙一手舉一串,咬下一顆山楂。

  “兔子燈啊,也行。上次中秋買過一盞,你別說這小玩意兒就是別致,可惜第二天楚先那狗東西就躺床上起不來了,楚家告狀,我爹罰我跪,氣不過還把我臥房裏東西扔了一遍,那燈不禁摔......怪可惜了的。”

  “那我明兒再給你買一個?”

  看少女咬著竹簽子,嘴角沾了些碎糖渣侃侃而談,李辭有些好笑。

  “就一個玩意兒,你說的,還不如進嘴的實在,買什麽啊。”

  咬著簽子,往裏挪了一挪,江可芙示意李辭坐過來榻上。

  “我今夜不睡床了,你自己呆著吧。”

  “不是,你站著擋我光了。”

  翹著嘴角看李辭神色因這話一變,江可芙麵上掩飾不住笑意。李辭無奈的歎氣,還是順勢坐了過去。

  “你看得什麽?這個時辰也不睡。”

  “年前買的話本子,當時就翻了一頁...對,就是恒夭今兒在書房裏找到的那本兒。”

  哪兒壺不開提哪壺,瞧著江可芙又轉過來笑看自己,李辭覺的自己大概已經不會好好聊天兒了。

  “我聽恒夭說,好像還囑咐她在臥房犄角旮旯翻一翻,反正丟三落四,扔哪兒去也不知道,誰知道掉床底了,還是被誰順走了。”

  “......不是,我...”

  李辭又抓脖子,想解釋,偏生江可芙說得,又像那麽回事。張了張嘴,說不出所以然,索性放棄。

  “算了,你所得對。早點兒歇著吧,明早再看。”

  江可芙隻是含笑合了手裏本子,李辭問了一句她要不要喝水,瞧榻上人搖了頭,便從床上去了被褥撲在窗邊榻上,滅了燭火。

  今夜月色清朗,斜光穿朱戶,在臥房地上投下窗子隔扇,感覺到有風從窗縫透過,李辭本已躺下,又起身在窗框裏按實。

  對麵床榻未放幔帳,江可芙又挪了挪,攬過了被子在懷裏,也能看清。正要問為何不遮帳子,李辭才想起該是他放,江可芙動不得。

  窸窸窣窣的攬衣推枕,尋到地下鞋子,過去放幔帳,不經意間目光掃過床榻,卻對上黑暗中一對明亮的瞳仁,江可芙正微微扭過肩膀,仰頭瞧他。

  “怎麽了?”

  李辭微微俯身過去,以為她要飲水或是其它,少女卻囁喏了,瞧他半晌,終於開口,聲音也輕輕的,倒不似她了。

  “想半天,差你一句對不起,不說了睡不踏實。我知道,那日在車上,你話難聽了點兒,不過,也是關心人。是我自己學藝不精還逞能,丟了臉,還死要麵子不聽勸。所以,對不起啊.....你是什麽人,李辭,我其實都知道。”

  似不好意思,刻意壓低的聲音輕而綿軟,李辭微微一怔,與江可芙對視,少女卻似不曾說過一般快速低了頭趴下。

  可適才的歉意,確實存在過,好似一片羽毛飄落,輕輕拂過李辭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