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593
  漫天雪白,似柳絮因風起,窗前一株樹,枯枝上疊起的一小層雪積了許久,終於漫出枝子,撲簌而下。

  房裏陰翳,比之王府,連個炭盆也未點上,冷森森的雪洞一般,可瞧案上鋪開的紙張,一側的筆也是匆匆擱下,想是江司安往前廳去之前,便是在這書房裏。

  “過了最冷的時候,嶽父也需注意身體,若不願點炭盆,就披得厚實些,擱個手爐在桌上。”

  一側窗子未關嚴,風一過,窗緣磨著框子,帶起悶鈍的聲響,李辭踱步過去,將它在框子裏按實了。

  “習武的人,抗凍,不要緊,多謝殿下關懷。”

  “嶽父哪裏話,不過做晚輩該關心的。習武之人易落下一身傷,凍定然受不得,現今康健自然是好,但還是需多注意些。”

  “所以如今年紀大了說什麽也得在金陵立住腳,好山好水的,是個修養的好地方。”

  似是憶起過往,江司安有些感觸,他也不是入仕之初就在皇城,功名恩賜,也是西北吹了數年風沙,經了數回死裏逃生。不過若非如此,他興許也碰不上林家人,遇不上林亦輕了。

  眸色漸漸深遠,目光定在一處,李辭卻讀出幾許英雄遲暮的悵然。不過他也不是來關懷江司安,再預備聽些陳年往事的,幾步立在案前,微微俯身看案上紙張,似是漫不經心的開口:

  “皇城裏,下什麽雨吹什麽風,看是何種人家了。”

  一怔,江司安回神,看李辭雙手撐於案上,正打量紙上一行字,客套這幾句,兵法,也該討教了。

  “不知殿下看什麽兵書?”

  李辭抬眸,看江司安麵色恢複肅穆,輕輕一笑。

  “元慶六年的卷宗。”

  “殿下何意?”

  “元慶六年的狀元,是王戚謹王大人吧。”

  江司安皺眉,李辭卻不再繼續言語,撐著書案等江司安反應。片刻,這位尚書大人沉聲開口。

  “悅恭,是老臣妻弟長子。”

  “之後做了常大人女婿。”

  李辭接上一句,江司安微微頷首。

  李辭笑了笑。

  “常大人最近,似乎對五皇兄多有讚許之意。嶽父與皇兄同在兵部,不知到底如何?”

  “齊王殿下聰敏,心胸確實也非一般人可比。”

  “那與東宮呢?”

  李辭繼續笑問,江司安心中微微一動,隨即,也笑了笑,上前,輕輕拿起案上的筆,置於一側筆架山上。

  “殿下大可放心,儲君,永遠是儲君。”

  李辭直起身子,對上江司安眸子,麵上還帶笑,比適才輕鬆許多。

  “最近看《三略》,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午時過後,飛雪漸止,正廳裏偌大圓桌上支起個鍋子,底下燃著炭,正咕嘟咕嘟的冒著熱氣。

  本已將備好了午膳,聊得歡喜,王氏突然問江可芙可有什麽想吃的,瞧著外麵的雪,江可芙就提起在涿郡時一家子在小天棚裏一麵看雪一麵吃鍋子。

  多少是有心討好她,王氏雖不曾這般吃過,還是差人去廚房叫停了那多出的五六道的預備,又支使著在廳裏把鍋子支起來。

  待江司安與李辭從書房往正廳來,瞧著那熱騰騰的白氣,不由也想起曾在北境時一些往事。

  冬日裏吃鍋子暖和手腳。

  他與林亦輕成婚之初尚在盛京駐守,苦寒之地原是要她等兩年他調回京團聚,她卻偏要隨軍。當地炭火不夠用也不頂事,便隻能用燙熱的膳食暖身子,後來至金陵那幾年,天氣溫和養人,再無那般地凍天寒之時,每至雪天,林亦輕卻還是喜歡吃鍋子。

  江司安便常想,她身子看著一直康健,但許盛京那幾年的冷風,已經叫人從芯子裏壞了,便是再養人的地方,也都不頂事了,於是回涿郡探親時,一場風寒就能把人帶走。

  圓桌旁,江可芙正嘻嘻笑著往燒開水的鍋子裏倒肉,一麵王氏低呼下意識去搶盤子,提醒她下人做就是了,江霽蓮厭惡那騰騰的熱氣,也恐化了麵脂,站得遠遠的。

  “嶽父。”

  李辭一聲喚回江司安漸走漸遠,似要留在盛京時的思緒,江司安回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微紅的眼角,被李辭看得清楚。

  “過去坐吧。”

  不便多問,李辭隻能這般提醒,江司安卻又轉回去,瞧著說不打緊,把王氏按肩坐下的江可芙。

  “殿下,可芙和她娘很像。”

  李辭微微一怔。

  “為這個,老臣也不會站到旁處去。”

  語畢微微一笑,江司安舉步過去,留下因這話愣怔的李辭。

  熱氣氛氳中,江可芙好歹拖了江霽蓮過來,按人坐下,抬眸間。

  “欸,爹你來啦。”

  便這麽一頓飯,除了江可芙,興許吃得都不自在。

  王氏和江霽蓮礙著李辭在場,十分拘謹,又不曾吃過這種東西,熱騰騰的妝也要化了。江司安觸景生情,想得全是昔日與林亦輕在盛京時種種,思及亡妻因風寒撒手人寰,自己都未曾見最後一麵,心生悲愴。至於李辭麽,與生人做一處,又有女眷,實則心裏比王氏等人還拘謹,且這從一個鍋裏撈出來的東西,雖說是一把幹幹淨淨的勺子分到個人碗中,卻還是心有芥蒂。

  一回首,見身畔江可芙卷著袖管,半探著身子從鍋裏撈豆腐,一側婢女要幫忙也被她擺手拒了。

  “不用,要的就是自己動手......欸,你怎麽不吃啊?”

  江霽蓮是被江可芙強行拖來按到另一側坐著的,一直拿著袖子遮掩半張麵孔,躲那熱氣遠遠的,一口未動,碗裏幾個冬菇,也是江可芙替她盛上的。突然被問,一怔,就要開口嗆人怎的管那麽多,右麵上驀的一熱,被江可芙指尖輕輕劃過。

  “你妝花了。”

  耳畔是江可芙的笑,湊過來聲音放輕,熱氣隨著噴薄而出,還帶著碗裏淡淡的蘸料鹹味兒。

  說是奚落,偏生聲音也不大,但還是叫人討厭。

  眉頭狠狠一皺,江霽蓮已有些惱了,便要伸手推江可芙。她都礙著上次牆頭的事兒且不與她找茬兒了,這人還自己湊上來給她不痛快。

  “這個給你吧,擦擦。”

  推了個空,江可芙及時撤遠了,卻在她手裏塞了方帕子。

  “你......”

  麵色微紅,怒氣還顯在臉上,江霽蓮卻不知該怎生嗆她了。張了張口,餘光瞥見李辭往這處瞧過來,悻悻收了目光。

  熱氣聚在廳堂,帶著鍋子裏的肉香,約莫坐了半個時辰,江可芙額上已出了一層薄汗,心滿意足撂下筷子,才發覺似乎隻自己歡喜,其餘人,都未怎麽動筷。

  撤了鍋子,斟上茶,坐了片刻,看天又陰沉下來,怕不是又要來雪,且這出來時候夠久,二人該回去了。

  拿起立在牆側的綢傘,江司安與李辭立在一起,不知又做什麽囑托。

  回首,江可芙瞧一眼江霽蓮,悄悄挪了過去。

  “欸,你還喜歡他麽?”

  “關你什麽事?”

  微微一驚,片刻,江霽蓮瞪了她一眼。

  “你若喜歡,我好給你尋個差不多的啊。”

  江可芙不惱,朝她眨眨眼。不是上趕著找沒趣兒,就是想逗江霽蓮,再想到她也得嫁人了,這性子,不知得尋個什麽人家啊,牙尖嘴利得隻瞧著凶,腦子裏沒東西,又不會動手。

  算是因為莫名的擔憂,又想同她說說話了吧,她最近買得話本子沒趣兒,一幫女人宅子裏呆著,今兒你整我,明兒我害你,江霽蓮這般性子的裏麵有一個,可是早早的被害,連帶著名聲完了,一襲破草席卷著扔去亂葬崗了。

  “不用你管!”

  “行吧,那可別又□□頭就行,不然我真不管了。”

  抖落出舊事,江霽蓮麵色一變。江可芙但凡有心對嗆,就是一招將軍。看對麵少女眉頭又皺起來,不由朝著戚了戚鼻子,轉頭朝李辭與江司安走去。

  雪停了,街上有了幾個人影,有小廝在掃門前積雪。風還是那般冷,江可芙把手縮進袖管,抱著那把綢傘。

  一路無言,李辭又不知琢磨什麽,江可芙因為他不打招呼就找江司安的事,心裏也別扭著,不想與他搭話,隻想著回了府怎麽嗆他。

  又一陣冷風,些微涼意灌進領口,碎發散落在前後的耳朵也凍得有些難受,大氅的帽子未戴上,江可芙卻不想伸手去夠,又不想叫李辭幫忙,索性慢了步子,抱著傘一彎腰,想將背後的帽子甩過來。

  “你幹什麽呢?”

  彎得過了,視線一暗,帽上兔毛絨絨的,擋了眼,不及伸手正一正,李辭已發覺她未跟上來,回首瞧見這般情形,不由輕笑,已走過來先替她整了帽子。

  “不用你。”

  江可芙抬眸,正瞧見少年翹起的嘴角,皺眉伸手要推他,夾在臂彎裏的傘卻被李辭取走了。

  “那傘給我,抱一路跟個寶貝似的,你鬆開隻手戴帽子它能跑了?”

  “我冷不行?”

  “那你叫我啊。”

  江可芙撇過頭不瞧李辭。

  李辭一怔,隨即想起什麽,又開始笑,還湊過去拍江可芙肩膀。

  “你怎麽...最近跟個姑娘似的,因為我找江尚書的事生氣啊?”

  江可芙腳下一頓,片刻,轉頭瞪過去:“我本就是個姑娘!”

  李辭微愣,情知失言,一時訕訕,片刻,又給自己找說辭。

  “主要你以前不像個姑娘...”

  “......李辭,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沒必要。”江可芙又一眼橫過去,李辭趕緊擺手,隨即又拍了拍她肩膀,“行了我的錯,幫四皇兄問江尚書些事,他不方便過來,我這身份又不至於旁人起疑。放心吧,不是什麽危險事兒。”

  得了確切答複,江可芙平了心靜了氣,其實也沒多生氣就是有點兒別扭,主要擔心江家。當即瞥李辭一眼,微微頷首,示意自己不較勁了。

  長街一地白,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又挨近了,並肩向另一頭的白茫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