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4075
  月婕妤被人半扶半拖的帶了出去,邁過殿門時,回首帶著怨毒的一瞥,在鍾氏心頭烙下深深的痕跡。

  她興許就是個擋箭的,鍾氏知道,或許,還以為,是自己害了她吧。不過忌恨又怎樣?她翻不了身了,五個月後,就要消失在宮牆裏,留一個出生就無母的孩子,自己在禁宮裏摸爬滾打。真正讓鍾氏擔心的,是李隱心裏怎麽想。

  “本要給沐凝慶生,還該行笄禮,卻鬧出這許多。都倦了,就散了吧。沐凝宮裏,皇後看著,多分幾個人過去,若一時醒不來,也免得人手不足,服侍不周。”

  輕輕闔眼,李隱捏了捏眉心,明黃緞子的衣袖隨著手臂遮掩了側臉,鍾氏隻能從縫隙間窺探到身側人的幾分疲憊。心中感覺哪一片輕微動了一下,鍾氏輕輕開了口。

  “臣妾失職,還要勞陛下費心。”

  “你也累了,再盡心盡力,架不住有人起異心。”

  一盞茶功夫後。

  本是歡歡喜喜的生辰宴,推杯換盞間,血濺當場,一死一傷,被帝後略帶疲憊的“散了吧”遣散,眾人麵上神色都不大好。

  宮道上。

  已過午時,天色仍不見好轉,還有越發陰沉的趨勢。原本散在天邊的墨色,此時聚在一起,仿若一塊兒厚厚的氈子,把天遮得嚴實。

  與李辭並肩走在宮道一側,兩人都還想著適才的事,誰都沒開口。迎麵一陣冷風,江可芙又把雙手揣得緊了些。身後一個呼喊她的女聲,也被刮散,直至第四聲,才隱約聽清。

  “七弟妹!”

  柔柔的,帶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溫和,一句話的音量在風裏消散了大半,若非恒夭略略靠後耳朵尖,許是要等身後人趕上,二人才停了。

  轉身回看,身後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女子,一襲趙粉宮裝,披著紅綢繡金雲紋大氅,瓜子臉,遠山眉,一對杏目略略有些圓,乍一看還帶著少女的嬌憨。膚色白膩,隻是麵上少些血色。瞥一眼她的大氅,江可芙大概明白了。

  “四皇嫂。”

  宴上匆匆一麵,自然是記不住的,李辭微微躬身,江可芙趕緊跟著福了一福,腦子卻轉得快,開口,脆生生稱了一句“太子妃”。

  陛下第四子是東宮,是江可芙忽然想起的。李辭與他們是一家,可這般稱呼,自己卻是初次打照麵,還是恭謹些,別節外生枝。

  “一家人怎的這般見外?和七弟一般,叫四嫂就是了。”

  鬆開扶著身側宮婢的手,麵前女子上前半步,拉住江可芙,柔柔一笑。

  “四嫂怎麽自己一個?皇兄呢?

  “父皇許是有要事,才出了清樂殿,沐公公就給喚去金龍殿了。我本是要去玉瓊宮看看沐凝的,正好瞧見你們在前麵,我就想著,七弟妹可要一道去看看?頭一遭宮宴,本是叫你認認人,與宮裏熟絡熟絡,出了這麽一出,也不及一一引見。總歸大家應是都要去看沐凝的,你也一道吧,也眼熟眼熟。”

  輕輕拍拍江可芙的手,麵前女子掌心微涼。揚著淡淡的平易近人的微笑,前半句回李辭,後半句,就隻瞧著江可芙。

  “我...”

  快速與李辭交換了一下眼神,但其實對方到底如何想,誰也沒從眸子裏讀懂,隻是下意識就四目相對。片刻,江可芙回以微笑。

  “皇嫂費心了,想得這般周到。便不認人,於情於理,我也該去瞧瞧,倒是疏忽了。”

  “不是大事,我也是路上才想起來。那...”女子笑容不減,回首看向李辭,“七弟,弟妹我先帶走了,你不若先回去吧,晚些,我派人送她回府。”

  “也好。我還要去趟刑部,倒是省了陪她回府的功夫,麻煩皇嫂了。”

  點點頭,李辭衝女子笑了笑,也未再瞧江可芙,抬步就走了,腳步匆匆,似乎,刑部確有什麽大事等他。

  瞧少年橘紅錦袍背後那隻銀線繡成的麒麟跟著人漸漸遠了,江可芙不禁暗自腹誹,適才風吹得那麽冷,也沒見他走這般快,跟著他磨磨蹭蹭的,才被太子妃攆上。

  常言宮門深似海,才瞧了剛才一出,江可芙已經想著,日後與宮裏,有事能避就避吧,一個假成婚,她別哪日把自己搭進這深不見底的地方就好。但現下這件事,是委實避不得了。

  “七弟妹,走吧。”

  “四嫂先請。”

  當著旁人,不敢再揣著手,未免太失禮,幸而衣袖還算長,雙手疊交時,尚能遮一遮。帶著恒夭與太子妃一處往什麽玉瓊宮去,江可芙暗忖,回去這件事,必得與李辭說道說道。

  朱門大敞,院裏還有些草木,更多的禿枝,想來許是海棠。一隻銅鈴靜靜躺在廊子裏,與太子妃一起被玉瓊宮宮人小心引進來時,江可芙一步將好碰到,帶起細微聲響。

  “咦”了一聲,下意識俯身要拾,被宮人慌忙攔住。

  “不勞王妃,奴婢來就好。”

  銅鈴輕響,被拾起的人匆匆收入袖籠,江可芙眼尖,還是瞥見銅鈴的下麵墜得不是穗子,一條青色綢帶,上麵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隻一眼,好像是什麽“木李”?不由笑笑閨中少女這些心思,費心費力的做這些玩意兒,江可芙也未放心上。

  與太子妃得了通傳走進,正殿裏已坐了幾位宮妃,捧著茶盞閑聊,想是已在內殿看過李沐凝了。一一行禮寒暄後,二人帶著婢女走進內殿。

  一扇紗屏做遮擋,進殿便嗅到幽幽蘭香,不同鳳棲宮的帶著暖意,玉瓊宮內殿明明燃著爐子,暈染開的嫋嫋輕煙,卻似帶著絲絲涼。天愈發陰沉,殿裏昏昏暗暗的,已看不大清守在床邊的劉貴妃的臉,一青衣宮娥輕輕點了一側燈盞,澄黃光亮終讓人視覺上也暖了些。

  “劉母妃。”

  太子妃輕聲開口。

  江可芙跟著福了一幅,床前女子回首,起身,麵上揚起淡淡的疏離微笑。

  “太子妃,昱王妃。”

  “本該早些來,路上耽擱了些時候,陳太醫可說了八妹妹幾時能醒?”

  “剛剛又灌下一碗藥,雖說不要命,可你也知道,這孩子自小身子骨不好...誰說得準......”

  話中悲戚,卻似乎還隱約帶著對麵前人這般問話的絲絲不滿,有所察覺,太子妃趕緊笑笑,對著說了許多寬慰言語。

  立在一側,江可芙並未出聲,頭一次見,也沒想日後再有交集,便當個太子妃的陪襯就好。輕輕拂一拂有些褶皺的袖子,江可芙轉頭,借著昏黃燈火,看著床上的少女。

  麵色許還是蒼白的,但燈火替她染了別的顏色,眉頭仍蹙著,仿佛昏沉著,在那方漆黑的天地,也不是順心的。

  暗暗歎口氣,江可芙心下不由同情起來,宴上幾番轉折,下毒之人究竟是誰,她看不明白,可不管是誰,受苦的,都是這位“掌上明珠”的公主啊。

  “七弟妹。”

  兀自瞧著那張麵孔出神,一聲輕喚拉回江可芙飄遠的思緒,眨眨眼看去,太子妃已與劉貴妃說完了話,預備去正殿,看她怔怔盯著床上少女,疑惑出聲。

  “怎麽了?”

  “啊,無事,我想起旁的,有些走神了。”

  趕緊接上話,還得笑一笑,兩步上前與太子妃一道出了內殿。劉貴妃似乎回身,去替李沐凝掖被子,並未跟著出來。不過半盞茶功夫,正殿裏已經走了幾人。

  “徐寶林說適才見了血,有些不適,宋昭儀也到了喝藥的時辰,祺美人住得遠,一會兒怕有雪,就都先回去了。”

  瞧見她們出來,右手邊一藍衣女子對著幾處空位開口解釋,輕輕撂下茶盞,目光轉向太子妃身側的江可芙。

  “我們幾個,是留在這兒等著你們出來呢。宴上不曾與昱王妃打照麵,現在看看是這麽個標致的人,就差不多也該回去啦。”

  適才進來匆匆打了照麵,江可芙知道說話的是賢妃蘭氏,李隱自齊王時就在府邸的舊人,為人寬厚溫和,安分良善,是以膝下雖無子女,卻自元慶元年時,就已是一宮主位。

  歲月從不敗美人,算起來也該是將近四十的年紀,蘭氏坐在那裏溫和的笑著,卻自成一種氣度,與身側年輕宮妃一處看去,相比之下竟還搶眼些。

  本還盼著出來時眾人都去了,也免得一番客套,此時聽這言下之意似還要與自己聊幾句,江可芙不免有些頭疼。但還帶著被誇了一句,雖對自身容貌並無十分上心,卻也沒人不愛聽讚美之言。輕輕福身,少女嘴角梨渦顯現。

  “娘娘謬讚。”

  “不用這麽多禮,坐吧坐吧,看你穿得薄了些,先喝口熱茶暖暖,一會兒回去,怕是更冷。”

  麵上笑意不減,蘭氏抬手示意江可芙與太子妃坐下,宮婢奉上熱茶,內殿裏,劉貴妃也終於出來了。

  墨色低垂,似已壓上盡頭宮道,無端叫人壓抑,風被宮牆夾著無處散去,便聚著,吹得越發急而厲,趁人不備,就一下鑽進袖口,衣領,激起一陣顫栗。

  到底客套了一會子,飲下滿滿一盞茶,江可芙與太子妃出了玉瓊宮走上宮道,也顧不得失禮與否,雙手揣起,再也不肯放下,給風留把柄。

  本以為出了玉瓊宮就是分道揚鑣,自己也好走快些,太子妃卻緊緊大氅係帶,說安排了轎子在皇城大門候著,她想再送江可芙一段。

  盛情難卻,總不好趕人,心底無奈歎氣,江可芙隻能點頭稱謝。

  冷風似刀子,不比北境涿郡,卻也侵衣徹骨,下意識搭上身側恒夭,想著兩人挨近些暖和,觸上一片溫軟幹燥,江可芙還不及握緊,另一側柔柔的女聲穿過風勉強落入耳中。

  “七弟妹,今日的事,你怎麽以為?”

  “嗯?”

  突如其來,未想過會有人問這個,江可芙不由愣了一下,片刻,回首看向身側太子妃。

  “皇嫂,我壓根兒就不是聰明人,這事從頭到尾都瞧不明白,雲裏霧裏的。”

  隨口回了,江可芙自然不敢說覺得月婕妤這事兒冤枉。眾人包括聖上,也許都這般覺的,但既已經叫她替罪了,旁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是能放在明麵說的。裝傻充楞就是了,且這事她確實瞧不明白,也不算誆太子妃。

  得了江可芙回答,麵前女子眸色深沉起來,裏麵一閃而過的某種神色,被江可芙錯了過去。再次緊緊大氅的係帶,女子回首看向了宮道遠處,半晌,輕輕開口。

  “是嗎?月婕妤心懷不軌,毒殺公主,詛咒東宮,陛下明察秋毫,將其幽禁,年後賜死。凶手,緣由,都明明白白的,七弟妹,怎麽會雲裏霧裏呢?”

  聲音依舊輕柔,被風一刮就散到各處,但末了一句,卻似一把錐子,直直一下,穿透風聲,釘在江可芙心頭。

  冷不防一顫,原來是風灌進領口,怔怔的,江可芙對上太子妃的眸子。女子麵上揚著柔和的笑,與初時無異,是錯覺吧,適才的一句,莫名有些冷。

  “皇嫂......”

  江可芙囁喏著,頭一遭,不知如何接話。

  笑了笑,女子上前一步,伸手替江可芙整了整衣領。

  “風大了,我就送到此處,宮門還有些路,七弟妹腳程需快些,這天啊......雪,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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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可芙:這女人怎麽還兩幅麵孔呢?太子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