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鹿呦柒      更新:2021-01-21 01:53      字數:3425
  應鍾過,黃鍾至。金陵的冬日也顯出寒來。午間尚不覺,早晚的冷氣,卻實打實打實衣物扛不住的,往骨頭縫裏鑽。

  夜裏忘記搬回廊下的一盆墨牡丹,今早看去瓣上已接了一層薄霜,伸出指尖輕輕觸碰一片狹長的紅色花瓣,清霜隨著依托的顫動,落進盆下泥裏,觸碰它的人,也因那一絲涼意,得了些許清明。

  身著緗色琵琶袖方錦小短襖,外罩一層妃色兔毛領子的短比甲,月白色褶裙上係一塊兒祥雲樣式的玉佩,江可芙站在廊子下,揣著手看那盆墨牡丹看的出神。以至李辭從房中出來行至她身畔,都沒有察覺。

  “走吧。”

  “嗯?嗯。”

  “那花怎麽了?”

  “沒事兒。就是想起我舅母說南邊四季如春,可是你看那霜,一早一晚又這麽冷,他們怎麽還誆我?”

  金陵濕冷的冬,年前來時就趕上過了,可再經曆仍覺難以置信。雙手不自覺伸到唇邊嗬了一口熱氣,江可芙回首看李辭。

  “以後常住,時日久就慣了。你若實在冷,叫她們回去取個手爐吧。”

  “不是,這比涿郡還差點兒。就是覺的,金陵怎麽和他們說得不一樣。”

  回李辭一句,又把手揣在一起,江可芙跟著他走過二門往昱王府大門去。

  歸寧過後,他二人都以為要消停到年關,李辭卻忘了,劉貴妃的女兒,同父異母的八妹妹李沐凝,生辰就在十一月。

  李隱子嗣多,女兒卻隻有兩個。與鍾氏的嫡長女昭華公主李儀卿四年前就已嫁到揚州,宮裏便隻餘李沐凝。單獨一個,加之劉貴妃教養的好,性子溫和,不嬌慣不跋扈,李隱對這個女兒便視如掌上明珠。此番生辰,過後也是要出閣的年紀,必是要大辦的。

  幼時因年紀相近,李辭與這個妹妹關係算好,後來與兄長們一起跟著太傅念書,來往便少了,且李沐凝身子骨不好,三天兩頭有些頭疼腦熱的小病,也不怎麽出自己宮的宮門,算起來似乎很久不曾正麵見過說過話,故李辭連她生辰也忘得幹淨。

  備上一份禮,江可芙作為嫂嫂頭一次見,還被管家家的秦氏囑咐著,特意去慈恩街毓秀閣,做了一支海棠花樣的簪子。聽說八公主喜歡海棠,不算貴重,多少是個心意。

  今日有些陰,天邊淺墨低低壓著,蓋在宮牆夾起的甬道盡頭,微風貼牆走,在分叉的路口,打起旋兒,卷起幾片不知何處來的枯葉。過往宮人也換了稍厚的冬裝,垂首行與紅牆下,腳步急而輕。

  在鳳棲宮請過安,還討了一盞熱茶喝,李辭被幾位兄長喚去了,江可芙留在鍾氏處,陪著打發時間。

  “無別那裏許是有國事相商,你不方便一道跟去,還有一個時辰,一會兒你隨本宮一道去清樂殿就好。”

  “是。”

  算是第一次與鍾氏單獨相處,饒是什麽都不畏懼,江可芙心頭也難免緊張,呷一口茶水壓壓心中輕微不適,抬眸,鍾氏一雙眼尾微挑的鳳目,正上下打量她。

  “府上可都還安生?”

  “都好。兒臣不懂管家,全是秦嬸子幫襯。”

  “秦...哦,管家家裏的?”

  “是。”

  “你剛嫁過去,諸多事不懂,有個人幫襯也好,什麽都跟著多看多學,現今做不來,可日後時日久了,都得拿捏在自己手裏,別讓旁人看著,說無別娶了個養在府上的擺設。”

  “兒臣知曉。”

  “嗯。這親事本宮本不願,你們感情好也就罷了,本宮與陛下看著都舒心。隻一點,無別孩子心重,你年紀說起來也還算小,不求你多賢良淑德,無別若要胡鬧,你別起哄助著他就是。”

  “兒臣謹遵母後教誨。”

  翻來覆去也隻這幾句來回應承,江可芙捧著彩釉茶盅,垂眸規矩回話。鍾氏點頭,再次掃她幾眼,麵上自李辭出去,終於帶了點兒笑意。

  這番話就是做個告誡,她又不是要做惡人,敲打完了,就拿江可芙與太子妃她們幾位兒媳一般對待。

  “對了,你還沒見過沐凝吧,她隻比你小幾個月......”

  鳳棲宮裏,熏香帶著點兒暖意,陪著鍾氏聊了一個時辰,還算融洽。

  江可芙特意講了一些北境才有的趣事兒,說著熟悉的東西,人也無那般拘謹了。鍾氏坐在上首含笑聽著,顯也覺的有趣兒。到二人該往清樂殿去時,鍾氏直接拉住她的手,叫木樨跟在後麵,江可芙扶著自己,一路過去,宮人看二人說說笑笑的融洽,一時還有些不可置信。

  清樂殿位於禁宮西南,建於啟成祖時,用於舉辦大小宮宴。殿前兩棵銀杏,是建成同一年,成祖與發妻齊皇後手植,現今已有人兩股粗細。殿門匾上清樂,取盛世清明,百姓和樂之意。餘光掃了一眼周邊,江可芙扶著鍾氏邁進大殿。

  紅漆木柱雕龍紋,梁上殿頂繪金鳳,祥雲紋朱紅地墊從殿上台階鋪下,四下桌椅擺得整齊。左手邊宮妃已然落座,正湊在一處說話,右手邊是幾個年輕男女,李辭就在其中,正和身側一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比劃什麽,抬眼瞧見她們進來,看見江可芙扶著鍾氏,一時有些愣怔。

  低聲叫江可芙去李辭身側落座,鍾氏轉頭搭上木樨的手,被扶著踏上台階,在上首坐定,下麵一片起身行禮。

  “平身吧。陛下還要咱們等片刻。”

  垂首應是,眾人再次落座,江可芙帶著恒夭挪到右邊席上,李辭已經替她拉開椅子。

  “都沒問題?”

  拎起裙擺,席上坐定,李辭回首,就是沒頭沒尾一句。

  少女微怔,隨機反應過來是問與鍾氏交談可否出了差錯,伸手握上麵前盛了熱茶的茶盅:“放心吧,沒事兒。”

  李辭點頭,回首又與身側青年交談,似乎確是商討重要之事,也未與江可芙引見,倒是那青年,聽著李辭言語,視線卻越過他,定在了江可芙身上。

  李辭隻顧說話未有察覺,江可芙迎上那目光,隻覺有些古怪,眨眨眼,越過李辭再定睛去看,青年卻又笑得溫和注視著李辭。隻是,眼底,江可芙依然捕捉到一絲一閃而過的怪異。

  宮宴無外人,都是天家的宮妃子女,想來除了李辭的手足也不會是旁人,可是適才一眼,這人對著李辭的眸子裏,轉瞬而逝的一抹異色,又不似自己的恍惚。

  那抹異色,不似手足。

  “皇上駕到。”

  正自出神,尖銳一聲唱喏有些耳熟,江可芙抬眸,又被李辭輕拽衣袖跟著起了身,之前來過江府兩次的傳旨太監已經與一個身著明黃緞袍的中年男人一並走進大殿。

  “參見陛下。”

  眾人行禮,江可芙從起身就沒跟上,慢了一拍,本以為這麽多人不會注意到自己,卻不知坐在上首一覽無餘,李隱不計較,可鍾氏才添了幾分的好感,又下去了。

  微微蹙眉,但當著眾人,畢竟是自己兒媳,也不好叫別的嬪妃看笑話,隻做沒看見,鍾氏便轉頭與李隱說笑。

  宮婢們魚貫而入在桌上擺上菜品,殿內絲竹聲起,一隊舞姬翩翩而來。

  樂聲歡快,蓋住人聲,李辭終於止了話頭,坐正看著殿上舞樂。江可芙終是不再對著他後腦勺,想起適才,不由就微微湊過去。

  “你旁邊的人,是哪位?”

  本也不是專心看這舞,也在想旁的,江可芙湊到耳邊,喚了兩聲,李辭才有察覺,轉頭對上身側人眸子,聽得言語,目光又轉向另一邊的青年。

  “二皇兄。”

  “你們...關係好麽?”

  “嗯?”

  本以為江可芙隻是好奇,可緊接著一句太過意有所指,李辭皺起眉,目光又轉回江可芙麵上。

  “怎麽了?”

  眸中隱有不解,少年薄唇輕抿,這副模樣似乎兄弟情深,不是能讓人質疑的,斟酌片刻,江可芙搖頭。

  自己就瞥了一眼,還不明白到底是何寓意,怎麽就開始疑神疑鬼的?一同長大的手足,自然情誼深厚,比自己更了解彼此,她今兒魔怔了?一個眼神就開始瞎想,定是話本子看多了。

  搖頭之後幹笑兩下,江可芙拿起酒杯掩飾尷尬,在李辭疑惑的目光中一飲而盡。

  片刻,樂聲止,舞姬退下。江可芙正拿著犀角筷和一個鵪鶉蛋較勁,這邊席上打頭,一華服少女忽然起身。

  “兒臣的生辰,勞父皇母後,母妃費心,兒臣敬父皇一杯。”

  少女聲音軟糯,隻是有些中氣不足,隔了許多人望去,江可芙看不大清少女麵孔,隻知道這就是八公主李沐凝。

  “你身子骨不好,以茶代酒即可。”

  李隱與鍾氏對視一眼,含笑點頭,下首少女舉杯欲飲,李隱突然想起旁的,心有顧慮,連忙抬手止住了。

  “今日兒臣生辰,且杯裏和皇兄皇嫂們不一樣,是母後特意為兒臣備的果酒,不礙事。”

  抬眸看向上首,少女微微一笑,舉杯飲盡。落座之後,對麵幾個嬪妃也有起身向上首敬酒的。聽著幾個娘娘語調婉轉,不盡相同的漂亮話,江可芙終於夾上那顆圓潤滑溜的鵪鶉蛋。

  犀角筷的筷頭貫穿一顆橢圓,正欲往口中送,一女子驚叫驀的在席上炸起。

  緊接著“咕咚”一聲,席上靠近聖上那頭,李沐凝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公主!”

  “傳太醫!”

  筷子一鬆,摔在桌上。一眾人大驚,隨行婢女和坐在一處兩個年輕女子已經圍了過去,緩緩探身,幾人縫隙中,江可芙看見,少女嘴角,似有血流出。